椿儿一回到家,周姑劈头骂道:你个惹祸的坯子,差一点儿毁了咱家的香椿树,你还有脸回来。
听到骂声,二爷过来劝道:你也别再责怪伢儿了,我看椿儿还算是有种的,不管咋说也算替咱老百姓说了句实话,也算咱桃花湾还有人敢挺直站着没躺瓤。周姑说,有种!再种就种到班房里去了,我看也就是个苕种。
二爷觉得周姑这话很不入耳,就冲他一句,人人都做缩头乌龟都不当苕,就该我一个人当苕是啵!不管咋说人没事桃树没事就好,就连你这颗老椿树不也一根汗毛也没动嘛!
周姑听出二爷的话是在刺他,却憋不住自己的情绪,继续发泄说,这一回真要是动了我的老椿树,我这把老骨头干脆也不活了。
周姑是大爷家的姑爷,在二爷面前是晚辈,他在二爷面前妄称“老骨头”,这就让二爷极为不悦。但是,侄女婿毕竟是个外人,也有这么一把年纪,二爷不便跟他一般见识,也就懒得再劝他,窝着气愤愤地走了。
老香椿树对周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在他眼里的确比自己的老骨头还重要。椿儿小时候得过七天风,虽然侥幸捡了一条命活了下来,却病得死活不长个头儿,五六岁的伢子个头儿还没顶到成人的大胯眼,整整比别的玩伴儿们矮了一头,样子就像一根久旱的玉米秧子,刮上一阵风都要摇三摇。那年代有个好传统,注重物尽其用,如今看来其实是些穷规矩,是由于物资短缺不得已而为之。比如穿衣,讲究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大人的衣裳实在没办法继续缝缝补补了,再让孩子捡着穿。椿儿又小又瘦,捡大人的衣裳又长又旷,好在椿儿娘一手好针线,旧衣裳截短改小也不算多大事儿。椿儿六岁时赶上大饥荒,他娘连病带饿眼看不行了,看着矮不丁丁儿的儿子,一直流眼泪,就是断不了最后一口气儿。周姑赶紧把二爷、幺爷请到家里一起想办法。
周姑说伢儿他娘牵挂她死了没人管伢儿穿衣裳,这都几天几夜粒米不进了,还一直眼泪汪汪地舍不得离世,二爷、幺爷你们看咋办。
幺爷说伢儿不长个儿是被你院子里的香椿树压住了,一句话说的让人好生吃惊。椿儿娘听幺爷这么一说,好像盼到了希望,好像眼睛也直放光,马上却又怯生生地看着周姑。周姑就说我这就拿斧子锯去把树放了!
幺爷忙说:椿树成精了,惹不得!
周姑说:那咋办?
幺爷说:得敬着。
椿儿娘半天憋足了一口气,从嗓子眼儿里发出几个断续的字音:幺姥爷,你给他爹说,咋法敬……
幺爷说我这就回去画个符。
幺爷捣着竹棍大步流星回去取了一个四指宽扎巴长的白布料子,绕到表爷家请表爷写了字,马上又回到周姑家。他在白布上面哈了气,乌拉乌拉念了咒,然后叫椿儿盯着白布背诵咒语。
椿儿就背咒:
椿树娘,椿树娘。
我长高,你长长,
你长长了做过梁,
我长高了穿衣裳。
、
椿儿背会了,幺爷就让把符咒烧了,然后把纸灰放到雄黄酒中略略搅匀,交代椿儿娘用指头蘸拿那一碗酒,在椿儿印堂人中前胸后背手掌脚心抹上一遍。他说只能女的擦,男人连看都不能看,看了就不灵了。
周姑带着哭腔说,他娘怕是擦不动了。
春儿就跪到娘跟前,端了碗,用自己的印堂人中前胸后背手掌脚心往娘的手指头上触。
幺爷又说,打明儿个起,天天早晨鸡叫三遍,伢儿都得打早起来抱上椿树念咒,念上三三见九遍。周姑说那得念多少天?幺爷说那就看伢儿的造化了,只要你能念到二九一十八岁保管灵验,再省俭怕也少不得九九八十一天。
周姑说:那咱念!
幺爷还有话,还得备上九岁以上黄皮黄毛黄嘴黄爪母鸡嬎的鸡蛋,蛋要红壳麻点儿头开窝的。周姑说,亲娘吔,百把个鸡蛋倒不算啥,就是喂了九年还能嬎蛋的母鸡到哪儿谋去!
幺爷白了周姑一眼,不耐烦地说:谋嘛!
周姑只说:好,谋!就不敢再多言语了。
幺爷最后说,要是外人的事情我就不管恁细了,谁叫伢儿是咱大外甥是咱陶家葫芦根儿呢,我的意思咱既然敬神干脆就当个真来敬,就叫伢儿跟老椿树认个干爹,取名就叫椿儿大号大椿。
周姑自然是言听计从,只有点头的份儿了。二爷对幺爷妖妖道道那一套本来不高兴,事已至此为了安慰还剩一口气的大侄女儿也只好说:这个名字好。椿儿、周大椿的名字就是这么起的。
可怜椿儿娘在椿儿的配合下,抖抖簌簌拼尽老力给苦命的儿子抹了酒,了了心愿撒手走了。
椿儿依了幺爷的话,每天早早起来抱树念咒,到幺姥爷家领上一个经他做过法的鸡蛋,一天不少吃了九九八十一天。尽管幺爷耍了点小手段白赚了周家那八十一个之外的十九个红壳鸡蛋,椿儿还倒真的长了身个儿,她娘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椿儿娘早已离世,老香椿树依然高大直立亭亭冠盖,与他们父子朝夕相伴相依为命。爷儿俩每当看见香椿树就像看见昔日的亲人一般,把它视为神明,逢灾受难祈它护佑。
香椿安然无恙,周姑也就没来由再骂椿儿了。
二爷、椿儿一杆子男将,斜挑着冲担五马长枪大大咧咧地跳上奶头山水库的货船,沿着水路向上游的深山里开进,那里的宝贝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