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里人?”游浩贤手心里有一枚浑圆的珍珠,乳白的光晕蒙蒙地裹住了这件小玩意儿。“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再给我讲讲好么?澜州你还没说完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哪里人。”霍琊倚着横置的礁石打了个呵欠,“我家在……嗯,滁潦海的那边,我们的正对面。至于澜州,没什么意思,先给你说殇州好了。”
“对面?是雷州吗?还是云州?”游浩贤很会抓重点,他指尖上滴溜溜转着那枚珠子,空着的手托着下巴,“我听哥哥说,对面不适合华族居住的,你长得也不像蛮族……你是人族吗?”
霍琊懒洋洋的:“你觉得呢。”
“长得这么好看,其实你是魅吧?”
霍琊笑了一声,“也许。”他摘过游浩贤手里的珍珠,“尺寸小了,不过再大也比不上你们的鲛珠值钱……你父亲是魅对么?怪不得不见你耳边的鳃。”
“我藏起来啦。”游浩贤双手捂住耳朵,“旁人找不见的,你别看了。”
“那你怎么呼吸?会渴水么?”
“就这样呀。”他捏住自己小巧的鼻子,嘴唇微张,气流顺畅地进出着,“是不是看起来跟人族一样?”
“嗯,的确。”
“渴水是有一些,忍一下就好了。”游浩贤砸吧着嘴,“殇州……是蛮族住的地方对么?你说吧,我听着。”
薄暮霭霭。海风轻缓地走过长而崎岖的岸,潮水渐退,礁石边沿留下点点白色浮沫。霍琊早已不再言语,坐起身寻了腰间的陶埙慢慢吹着,呜呜的声音倒是唤醒了在他身边睡成一团的鲛,游浩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竟被低沉的埙声催得想哭。
他在这埙声里听到了远方、灯火和波涌潮生。
远方也非无穷尽,灯火亦有燃烬时,只海潮浪涛日夜翻涌、奔腾不息。
“你想家了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霍琊顿了顿,揉着他的头发笑笑:“是你想念你的族人了罢。”
他抿抿唇没有反驳,往霍琊身上靠近了些。霍琊重拿起陶埙呜呜地吹,天际暮色已去,弯月渐悬,夜幕降临。
晚上就凉了。霍琊给枕在他腿上的游浩贤拉了拉布袍,忽然说:“我可能回不去了。”
“啊?”游浩贤看着霍琊,以为听错了。他远远地见过霍琊跟别人打架的样子,感觉是个很厉害的人,“是不能回家吗?你还有别的事?”
“很多人要杀我,”霍琊直言,“很多人。你想不到有多少人想抓到我,然后关起来或者杀掉,总之,下场不很美妙。”
“为什么……”游浩贤躺不住了,“你干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
“不可能啊,怎么会有这样无缘无故的事?”
“杀人需要理由么?”
游浩贤抱着霍琊一边胳膊说不出话来。半晌,他问:“那,你能打得过他们吗?”
“也许。”霍琊挂好自己的埙。“看命了。若命中该无,也是强求不得。”
“我觉得你身上大抵有什么值钱的物什惹他们想着了。”游浩贤把手放在刀柄上,“是刀吗?还是埙?”
“一柄破刀,我说过了啊,也就杀杀鱼还凑活,剁骨头都嫌钝。至于这埙,陶土做的,天启街头五个铜锱便能拿上一个,你说他们想要吗?我身上真没什么,我这个人倒还值点钱,卖去做劳力得十几个银毫呢。”
游浩贤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了,他脑子里也思不出什么东西来。不甘心地往霍琊怀里摸索着,盼着能找见些什么,却被霍琊攥住手拉开:“不要乱动。”游浩贤觉得这人嘴里没几句实话,那刀分明锋利地很,偏说它钝,刀都该委屈了,还不让动,怕是怀里藏了什么吧。
于是更要一探究竟了,霍琊索性将他双腕一并抓在手里,整个人抱到怀里卡住,不安分的腿再压上,这才不再动弹——想动也没法子,他几乎是被锁在霍琊身前,无处可动。
“你要相信啊,律。”霍琊的下巴搁在游浩贤头顶,顺带蹭了蹭毛茸茸的发心,“人是很贪婪的,永远不会满足。即使我一无所错,依然能寻个莫须有的罪名扣住我,再将我瓜分。”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跑,你想回家不是么?”
“没用的,他们早晚会抓住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前几日有人来找你,你不是把那人打跑了?”
“好啊你,还偷看,我不是叫你走?”
“我就远远地瞧了瞧……”
“下次不要了,叫你走你一定得听我的话。”
“哦。”游浩贤乖巧地点点头,“还会有下次?”
“会一直有。”霍琊轻叹了一声,“你说的没错,我想家了。”
他指了指夜晚微翻浪潮的滁潦海,“就在对面。只要渡过这片海,我就能回去。”
他走过太多地方,见过无数人和事,喝过瀚州的青阳魂、赏过宁州的满月夜,穿越过越州的瘴雾横生、也见识过宛州的纸醉金迷。但最放不下这一片蔚蔚滁潦海,他是海中来,必向海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