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怎么了?”他问。
“它受了伤,我在一株冬青旁捡到了它,就带了回来。”杜舞雩一手托着小鸟,一手轻轻地将鸟儿的翅膀拨开给弁袭君看。小鸟无力地挣扎了一下,纤细的腿上包扎着一圈绷带。
弁袭君听到自己胸腔深处传来一声声空荡的回响。他看着自己不知为何颤抖不停的指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你为什么……带来给我看?”
杜舞雩笑了笑,拉住了他的手:“我以为你会喜欢她。”
小小的画眉鸟蜷曲在男人宽大的掌心里,柔弱又安静。而杜舞雩的掌心那样温暖,熨烫着他心中的每一道褶皱。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不再恐惧了。
弁袭君抬起手,轻轻拂过画眉鸟柔顺的翅羽。小小的鸟儿抬起头来,在他的指腹蹭了蹭头顶的绒毛。
“嗯,”他点点头,和杜舞雩一起将画眉鸟拢进了掌心,
“我很喜欢她。”
第六章
【六】
“弁袭君”这个名字,承载着一段不可以提起的过去。
他一直都很明白这件事。
自大病中醒来之后,他忘记了自己是谁,连带着前半生所有的记忆都一并留在了病痛的黑暗中。他的身边有一位自称童仆的少年,有两只小巧可爱的异兽,他本能地觉得熟悉,却又没有半分相关的记忆。
那一天少年在他的床边抽噎不止,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末了,才用嘶哑的嗓音哭道:“感谢神让主人活下来……”
他茫然地想:神是什么呢?
神明究竟是什么?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而他呢?
他又是谁?是真真实实存在于此处的人吗?
他想了很久很久,直到身体慢慢康复也没有一个答案。
一般失去记忆的人会更加执着于自己曾经的记忆,无论多么辛苦也要再次寻回,就好像只有拥有记忆,过去的自己才确确实实地活过一样。但是他的心中却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每次想要追寻过去时不高不低地响起,告诉他:
“别想。”
他明白那是他的心。
于是他就不再去想了。
他也曾经在夜里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
他梦到有一座荆棘围成的高塔,塔中住着一位神明。那位神明有着高大宽厚的背影,温和又深情,背着长剑站在阳光下面,风吹起他白色的衣摆,也吹起他水色的长发。他的脚下有一片光明净土。
而他则站在荆棘墙外,握着剑,踩着鲜红的血肉和苍白的骸骨。他的脸上与手上都是脏兮兮的血污,却还是想一步步地走到神明的身边去。
但那条路太远了,也太曲折了,路上有很多危险,也有数不清的敌人。为了走完这条路,他一次又一次地扬起手中的剑,杀了数不清的人,也沾上了洗不清的罪孽。他一心只想走到神明的身边去,走到没有污秽也没有黑暗的地方去,但渐渐地,手指上沾的血渍凝成了痂,将手掌与剑粘连在一起,他便再也放不开这柄枉造杀孽的剑;溅在颊边的血化成了雾,蒙住了他的双眼也遮掩了他的口鼻,他便再也看不见朝圣的路……一步一步,他便彻底看不清、听不到,也放不下了。
他气喘吁吁地站定脚步,神明一直在遥远的彼方,背对着他,丝毫不曾动摇。而他的身边,只有地狱血海般肮脏又看不到头的罪孽。
于是他就不敢再向他的神明走去了。
他站了下来,最后向那座高塔看了一眼——他的神明站在冬青树下,正向着阳光伸出手。一只画眉鸟唱着歌,合拢双翅停栖在神明的手指上。
他阖上了双眼,血海就此将他吞没了。
那天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梦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于是他成为了新的“弁袭君”,从睁眼的那一刻开始活了下去。
画眉鸟受的伤很重,像是被山猫之类的爪子挠伤了侧腹,又因此摔下枝头而折了腿。如果不是杜舞雩恰好经过,此刻她应该已经进了不知那只野兽的肚皮,变成一盘甚至不足以果腹的餐点了。
但即便是得到了精心的照顾,她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毕竟她太小了,也太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