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一起,他心尖突然微跳,好像心尖上一根极细的弦突然被奏出声响,尖尖细细,围着心脏唱了三圈。
再低头看床上的人,弁袭君肩上披了一件长衫,黑发垂落,夹带着青丝中一缕银白,温温顺顺地伏在肩头。他脸色苍白,眼睛里却含着水光,波光粼粼间不知映的是谁的心海。
杜舞雩无端喉头发紧,移开了视线:“你的……侍僮去哪了?”
弁袭君垂下眼帘,双手放在素色的被面上:“他进城去抓药,下午才能回来。”
“那……你的午饭如何解决?”
“灶上留了粥,热一热便可。”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与弁袭君两人相对,见惯大风大浪的杜舞雩也不禁心生窘迫,眼神游移中落在手里的布包上,连忙手忙脚乱地把包裹打开来:
“这是……”
正想说话,却是骤然起风,虚掩的木窗被西风“砰”地吹开,满屋帷幔如水底荇草般纷乱舞动起来。杜舞雩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闪身到弁袭君的床前,一把将人护进了怀里。
弁袭君只来得及听到风吹开窗户的巨响,紧接着眼前一黑,突然被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他在黑暗里骤然睁大了眼,耳边只剩另一个人急促而激烈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响在他的耳边,那么清晰,昭示着不容怀疑的存在,同时又那么熟悉,撞击着他苍白无力的心房。
一声一声的,皆是他或梦或醒中最想听到的神乐。
弁袭君闭上了眼。
秋风来得急,去得也快,一阵风过后,只剩下满目狼藉难以收拾。
杜舞雩一时心急,只想着弁袭君不能再度受凉,如今脑子一热把人抱进怀里了,却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才好。
好在他方才情急之下把弁袭君抱了个满怀,现在低头只能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发顶,省去了直接面对面的尴尬,于是杜舞雩干脆心一横,就着这个相拥的姿势把要说的话一股脑地全说了:
“弁袭君,这是我前段日子刚做好的狐裘,这次来是准备送给你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一般的狐狸毛,但是穿起来暖和,入秋天凉,不要再着凉了……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抱着弁袭君,只觉得这个人瘦骨嶙峋,像只还未长成就被迫过冬的鸟儿,稍一松手就要坠落在地上。他想起从前的弁袭君手握六赋印戒,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都不落下风,更想起曾经的弁袭君能够怀抱杜舞雩走完一条朝圣之路,如今却连一根莲藕都提不起来……
他抱着他,双眼通红,更是从心底深处感到愤怒。
那是对弁袭君的愤怒,也是对弁袭君的痛恨……但更鲜明更令他感到心脏剧痛的,是对弁袭君的怜惜与心痛。
生死一劫后他飘飘摇摇地走了那么多地方,但他的心却始终被留在洞窟里呼啸的风中。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倾听爱语,听得又酸又胀,只想为这个人好好难过伤心一场。
他的心一直悬在风里,找不到方寸落脚的沙洲。
直到他见到弁袭君。
哪怕是一个忘记一切,把曾经的一切或快乐或悲伤回忆全数抛弃,空白一片的弁袭君;哪怕是一个……永远给不了他答案的弁袭君……
直到他见到了他,他的心才终于落了地,生了根,再也不飘摇不定了。
也直到此时此刻,他抱住了他,才终于听明白了自己的心。
原来早在那带着低声絮语的风中,他的心就已经做出了回答。
杜舞雩低下头,将侧脸贴在弁袭君的头顶。怀里的人安静无声,呼吸与心跳都和他有着同样的频率。
时过境迁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原来他一次次对弁袭君毫不犹豫地恶言相向,只是因为心中对他有更深更刺人的痛,那是无法通路而行的悲伤,更是无法彼此理解的心痛。
是因为他看着弁袭君走在一条错误的路上却无法令他回头,是因为他希望能与弁袭君并肩却永远无法相互理解,是因为他是那样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对待弁袭君比任何人都更冷酷更决绝,是因为只有弁袭君总是让他心痛……
明明不曾相恨,却一次次相杀;分明还不曾相爱,却已经拥有了比爱更深厚的东西。
直到这一刻杜舞雩才如此深刻地明白,他是如此的不愿意失去弁袭君。
第五章
【伍】
都是在死亡面前走过一圈的人,命运却好像格外苛待弁袭君。相比起杜舞雩只是在幽梦楼的花君手下度过一段难以忘怀的时光,他不仅丢了记忆,还把一身武功与神迹都丢了个干净,日日病骨嶙峋,几乎把汤药当饭吃。
这次他同样一病就病了许久。
杜舞雩忧心忡忡,生怕一个不注意弁袭君就咽了气,提前化身万事操心的老父亲,而且还忍辱负重,天天顶着蔽路童子刀一样的眼神和两只禘猊逮到时间就要龇开的利齿,风雨无阻地天天到弁袭君的床边报到。开始时弁袭君还会惊惶不安地拒绝,但在杜舞雩一反常态的强势下全数无效,到了后来,他甚至开始习惯在睁眼时下意识寻找杜舞雩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