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召见顾青并没什么目的,她只是一个颇为寂寞的女人,李隆基不可能每时每刻陪着她,每天大部分时候她都是孤独的,所以她需要有人陪伴。
召顾青进宫聊天是因为杨贵妃将他看作自己的弟弟,都是同乡,又都是身世飘零,顾青也很争气,在长安的表现很亮眼,最近在诗文方面出的风头令杨贵妃很自豪。
顾青陪着杨贵妃和万春公主聊了很久,不等杨贵妃赐宴便告辞,在杨贵妃依依不舍的目光下,顾青走出了沉香亭。
宦官领着顾青出宫,二人沿着兴庆宫龙池边的小道彳亍而行,宦官对顾青的态度颇为亲密。皇宫里的宦官是最有眼色的人,哪位臣子受重视,哪位妃子被冷落,宦官都是一眼能看分明的,攀附得宠者,脚踩失宠者,宦官在这方面做得比任何人都现实。
一路上宦官主动与顾青搭话,有的没的聊了半晌,像极了前世寂寞如雪的出租车司机,不管你乐不乐意,都要硬拉着你聊一路,每次下车后总有一种淡淡的吃亏感,总觉得自己不应该付车钱,司机反倒应该给自己陪聊费。
顾青满腹心事,随口敷衍着宦官的各种尬聊,脑子里却在想着左卫的贪腐案。
走过龙池,快走到花萼楼时,顾青忽然听到不远处有轻悄的议论声,顾青神情一动,不由站住了脚步,并示意喋喋不休的宦官噤声。
顾青所站的位置正在花萼楼和龙池之间的小道上,小道旁有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声音是从灌木丛的另一头传过来的,顾青来过兴庆宫几次了,他知道声音应该来自守卫花萼楼的禁卫。
“说话便入冬了,上面的冬衣咋还不发下来,冻死了咱们谁来守皇宫?”一道声音不满地道。
“死心吧你,就算冬衣发下来了,你以为能抗冻?我兄长是左卫仓曹下面的主事,他昨日告诉我,今年的冬衣比夏衣还薄,布料用的是市面上最差的,手一搓就破,那玩意能抗风?”
“呸!这帮狗官该死绝,他们整天坐在屋子里点着炭火舒坦,却不知咱们天天站在寒风里值守的兄弟们多难受。”
另一道声音叹道:“这还不算最难受,最难受的是,我兄长说今年左卫新打造了一批兵器,里面不知被什么人做了手脚,兵器特别脆,一磕便断,咱们还是求神拜佛不要在皇宫里遇到刺客,否则咱们手里的家伙连烧火棍都不如。”
“上面难道不查的吗?”
“查啊,当然查。军器监的官员都盯着呢,可是官员的上面还有官员,一声招呼下来,查验兵器质地便只能走个过场,反正皇宫里难得有拔出兵器厮杀的时候,兵器给咱们禁卫无非是个样子货罢了,他们怕什么。”
“这些狗官缺了大德了,兵器里的生铁定然被人搞了名堂,咱们皇宫禁卫都如此,难以想象边关都护府那些戍边的将士们有多苦,上面烂成这样,咱们就算拼命,却为了谁拼命?”
“闭嘴!找死吗你,这话都敢说,别忘了咱们今日守的是花萼楼,若被陛下听到,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声音渐渐消逝,顾青却仍站在原地,神情阴晴不定。
盛世的崩塌,终归是长期累积的矛盾爆发,推翻它的绝非仅仅只是一场谋反,刚才寥寥几句对话里,顾青不但听出了大唐将士的暮气,也听出了他们的怨气。
顾青站在原地沉思许久,回过神后朝宦官歉意地笑了笑,示意他继续往前带路。
离开兴庆宫回到家,没进门便看见门口有一位眼熟的女子,一身男子劲装打扮,顾青很快认出了她,她是李十二娘身边的女随从。
见顾青回来,女随从朝他抱拳行礼,然后道:“李姑娘请少郎君赴府一叙。”
顾青于是门都没进便跟着女随从上了马车。
李十二娘同样也住在常乐坊,离顾青的宅子步行不过一炷香时辰,马车很快便到了李十二娘府门前,顾青下了马车径自往里走。
跟张家一样,李十二娘府里上下早已将顾青当作少主人,府里任何地方都对他不设防,进出如同自己的家一样。
李十二娘坐在前堂,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的酒坛,她的脸颊微微泛红,显然喝了不少。旁边还坐着李光弼,两人的脸色都有些僵硬,顾青微笑上前与二人见礼。
李十二娘瞥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冷漠。
李光弼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嘴的白牙,笑容却很勉强。
顾青走进前堂,李十二娘朝他亮了一下酒坛,道:“可饮否?”
顾青笑道:“李叔叔是自家人,府上无宾客,似乎没必要饮酒吧?”
李十二娘皱眉:“啰里啰嗦连个女人都不如,饮酒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说着李十二娘将手上的酒坛朝他一抛,酒坛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顾青大惊,急忙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险而又险地接住了酒坛。
见李十二娘盯着他,顾青苦笑,只好对着酒坛大灌了一口,李十二娘却仍盯着他,顾青叹气,索性一口气将酒坛里的酒喝光。
将酒坛放在桌上后,李十二娘仍盯着他的脸,顾青察觉到她的眼神很陌生,带着几许淡漠。
顾青心中一沉,接着苦笑,他知道李十二娘为何会有这种眼神。有些事情辩无可辩,在聪明人的眼里,任何辩解都是苍白的,他们只看结果,强行给自己找借口找理由,只能让自己起身,笑道:“既如此,李姨娘且看小侄铲了这桩不平事!”
目注墓碑,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