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一时不明他所指何人。
“飞流。”梅长苏说。
他伸手捋起自己袖筒,比着自己小臂上一处位置:“行军时,我火寒毒发作,几乎从马上摔下。是飞流扑过来,拿自己作肉垫,把我护在怀里。他的手那时正好磕在石上,断了。”
“大渝军知晓我随军出征,派出不少刺客暗杀。有时飞流代替我睡在营帐中迎击刺客,有时他就挡在我身前为我抵挡刀剑。那时他的手骨还没长好,蔺晨说是骨头错了位,要是再乱动下去,也可能永远都长不好了。飞流不听,果然伤势缠绵了许久,最后是被宫羽拦在外头,不许他贴身保护我,才勉强长好的。”
“战事紧急,有些事的确没法照顾周全。”萧景琰也不知自己这话能不能算是安慰。
梅长苏点点头,簇簇烛火投映在他眼中,仿佛绘出昔日那一幅幅浴血厮杀的图景:“刀头舔血的不止他,还有许多人。蒙挚、景睿、豫津、蔺晨、宫羽……尸山血海,每个人都是提着命出去。后来我毒性发作,几乎人事不省,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大家一定要回来,一定要活着。只有活着才好天长地久,才好厮守团圆……”
萧景琰觉得自己心头的热血开始隐隐涌动。他听过战场的号哭,那是比最凄厉的野鬼更撕心裂肺的地狱之声,他见过战场的热血,那是比最鲜红的朱砂更加刺目的幽冥之色。
人间炼狱,百鬼夜行,不过如此。
“还好,大家都活下来了。就连我……没想到也活了下来。以为会失去的,全都没有失去。”梅长苏顿了一顿,垂下头去,一颗泪珠已落在自己手背,砸成八瓣,“可我自己竟忘了,自己临死前的心愿……”
萧景琰握住他的手。
梅长苏看向他。
“愿得多留一弹指,不叫分离一刹那。”
没人能想到,刚毅健壮的蒙挚会突然意外身残,无忧无虑的飞流会突然生死不明。世事瞬息万变,以为最安全无虞的很可能才最快湮灭。梅长苏本以为自己才是摇摆在悬崖边的那株危树,却没想到身边的一切却可能比自己更先告别。
他只想着自己离开他们,却没想过,他们也会离开自己。
故而佛祖说惜缘,乃因世间缘分皆如逐浪萍踪,聚散无形。来时不可预,去时不可留。若是不用力握紧,便如指尖散沙,脚下流水,终会消失殆尽,再不可追。
是故,珍惜二字,无非珍而重之,惜取眼前。愈是珍重之人,愈要用力抓紧,一旦放开,便如风雪飘零,四散无形。
萧景琰一把抱住了梅长苏:“飞流会回来的。”
“我也会永远在这里。”他说,“……永远等你。”
梅长苏泪如泉涌。
他一直在让他等待。从一开始那十年,到后来的五年,寒来暑往,度日如年。
思念与执着将两人连在一起,萧景琰始终守在奈何桥的那一头,梅长苏走得越远,思念便勒得他更紧一些,嵌进皮肉,挫遍骨骼,满身疮痍,鲜血淋漓。
何等残忍,何等绝望。
梅长苏这才意识到,自己加诸于他的是什么样的酷刑。
“不,景琰。”他说,“我不会再走了。”
十七
长夜漫漫,不再孤单。
烛火熄而复燃,直到无需再点。宫外传来车马响动之时,天际微光正揭开夜的面纱,屋内的一切都渐次明亮起来。
萧景琰看了一眼更漏。卯时已届,长夜已竟。
蔺晨的轻功比谁都快,最先蹿到猎宫门前。晨曦的微光映着疲惫的人马,一场苦战,叫不少人都披伤挂彩。萧景琰扶着梅长苏相继赶到,两人不约而同扫视着人群,一齐寻找那熟悉的身影。
列战英上前行礼,禀报这一行的战果。大渝派在金陵的探子为数众多,行踪诡秘,亏得这一天一夜行动神速,才没留下漏网之鱼。可蔺晨毫不关心这些,自顾在人群中泥鳅一般地钻来滑去,不多时,又蹿到萧景琰与梅长苏跟前,面带苦色道:“没看见。”
梅长苏心头一沉。萧景琰忙拉近了列战英问:“战英,你可曾看见飞流?”
列战英听见那二字,便叹气摇了摇,似是有甚难言之隐,然而三言两语却解说不清。
梅长苏心思复杂,见他如此,已想到了十七八种可能,当即一个趔趄,险些立足不稳。萧景琰忙伸手将他扶住,蹙眉道:“是没看到?还是看到了却……”
不远处马蹄声得得,几辆囚车姗姗来迟,想是山路难行,落在了阵尾。车轮滚动声方停,就听一青年声响从最远处传来:“苏哥哥!苏哥哥!”
梅长苏心头一震,向前一步踏出,若不是被萧景琰及时拉出,几乎一脚自石阶上踩空。
列战英双手施礼,垂首禀报:“皇上恕罪,飞流他险些坏了我们好事,不得已,臣唯有出此下策。”
飞流的声音响过这么两声,忽的又没了,想是口中被人塞了东西。蔺晨动作神速,转眼间已跃到车前,脸上忧虑既去,只剩满面的幸灾乐祸:“哈,原来是被关了起来!活该,叫你小子不听话乱跑。列将军**得好,不关上你个三天三夜,不能叫你这小猴子学乖!”
“他是为了我才只身犯险,还是劳烦列将军把飞流放了吧。”蒙挚不知如何得知飞流与大渝医术一事,此刻也已闻讯前来。
他下半身毫无知觉,只能被安置在太师椅中,被几名宫人担抬到此。由于行动不便,见到了皇帝只好欠一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