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支、燕支……苏佺沉吟片刻后忽而一笑:“你这名字,听起来方像‘胭脂’,配以丹青描山绘水使用的,呵呵,想是还能佐以螺黛,妆个美人。”他这话说得愈见轻浮,说完笑完便觉着是自己失语冒犯了。
但白衣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并无怒意:“苏公子说是,那便就当是罢。”
“不知燕支是哪里人,家住何处?”
“苍州,四海为家,亦无定所。” 八仙桌上摆放着一盆盛开的水仙,燕支将手炉怀揣在袖中,阖上眼帘细细嗅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迷迭香的味道。一旁的小厮将烧开的滚烫热水泡好茶叶,苏佺取来品了一口,茶是陈年老茶,味道温润。他对燕支所言并无怀疑,也不奇怪,相谈起来反而是觉得莫名亲近。
窗外的雪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停了。燕支临行告别,苏佺本欲再三挽留,可那人却是匆匆离去了,被白雪覆盖的地面上印着浅浅的脚印,那人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尽头。
二、山魅
提笔将经卷中最后一个批注做好,苏佺起了身,准备宽衣休息。小厮将烛台吹灭端了出去,帐中薰了安神的香,外头的风雪呼呼作响,夜深了。
苏佺睡得很沉,可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安稳。
混沌迷糊之中,像是儿时的自己,一时贪玩游走在沂安街头,暗香浮动灯火阑珊,车如流水马如龙。
那是云城一年一度的花灯会,繁华的都城里,街头巷尾热闹非凡,人们络绎不绝,摩肩接踵。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到处都是光怪陆离犹如白昼,琳琅玉佩,款款裙裾,晃得尚在幼年的他头晕眼花,一时间迷住了方向……
苏佺走着,不知何时手里又多了一只木桶,一路飞奔着,逃也似地。
他边奔逃边看了一眼桶中,四处又渐渐弥漫起了白雾,那桶里什么也看不清,他一不留神便被石子绊住了脚,“扑通”一声连带着桶栽进了水里。
他想呼喊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只能不断扑腾,可是越扑腾他沉得越深,水灌进口鼻里,巨大的窒息感让他以为自己就快命丧于此。
苏佺在梦中惊坐而起,满头大汗淋漓,发丝粘贴在额前。他靠在墙上,凝视着床头上的红木雕纹,胸膛起伏剧烈,久久不平,被褥早已被汗水濡湿,目光暗沉,他感觉周身像是散架般的无力酸痛。
方才那个梦魇,打从儿时起便日夜纠缠着他,苏佺幼时常常因此夜不成寐,王府上下流言四起,说是王爷的嫡长子定是在外面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东西,后来府上招来了一个神婆做了法事,苏佺的状况才得以好转,伴着年纪增长,那个梦渐渐也记不得记不清了。
而今,那个已被他忘记多年,残存无几的梦境又回来了。月光照着墙壁,打在他的脸上,冷风从破了窟窿的窗户纸中吹进来,杂带着雪末,吹开帘帐。
苏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他将窗户打开,接连不断的风雪便争先恐后地灌了进来。
犹记得梦中那晃眼的光亮,刺眼的殷红,落水的痛苦,像是烙进了骨髓里,早就纠缠了他无数日夜的,那般真实,再怎么样也忘不掉。
他穿上衣物披了一件斗篷走出房门,外面的小厮还在酣睡,苏佺掌灯出了茅庐。
天寒地冻漆黑一片,鹅毛大雪纷纷不断地落下来,苏佺往那无穷无尽的冰雪望了半晌,觉着身体冷起来正欲回去,而就在这时,地上本是被薄雪掩盖了的脚印被风吹得显露了出来。
他照了照那一排足迹,一时兴起,打算看看那位萍水相逢的深山来客究竟去了哪里,于是
提着灯追出雪地,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那脚印时深时浅,在雪地上算是不难辨认,亦好在这一片山林中几乎罕见人迹,且深冬之中没有什么飞禽走兽四处游走,因而苏佺一路跟着脚印走,未曾遇到什么困难险境。他一路跟着,来到河边,脚印不见了。苏佺在夜色中透过昏黄微弱的光亮看出那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只是冰上凿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苏佺踩上冰面,河对岸的雪地洁白无瑕,如一层棉被完好无损地铺在地上,没有任何人走过的足迹。人呢?是去哪儿了?他看着莽莽雪夜不禁疑惑起来,为何到了河边便消失了?
他向那个冰窟望了望,可下面除了湍急的流水外什么也没有。
狂风将苏佺提在手里的灯吹得一阵东倒西歪,烛火险些熄灭。大雪未有渐小的趋势,他只能顶着风雪回程。
而一路上,他心中的疑虑却只增不减。
这大雪天怕是连砍柴的樵夫都不会再上山了,深山鸟飞尽万径人踪灭,而那人也不像在风雪兼程地赶路,莫不成真是山魅变的?
苏佺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三、贡果
过了些时日春来冬去,雪开始消融。茅屋上厚重的积雪化开,水从屋檐四角流淌而下,落在泥土里。春草抽芽,林中添上了一分新绿,河床中的水汩汩流淌。虽然早已熟稔了四季交替,苏佺还是来了雅兴,取出一把从山下带上来的桐木琴。
沐浴,焚香,抚琴,奏起一段平沙落雁,正弹到流畅之处,却听外头有人正在敲门。下人前去开门,进来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
将老道士迎进了门,苏佺命人搬来木凳,请道士坐下。入冬之前,苏佺在一次深秋时节下了一回山,山腰有一处香火旺盛的道观,一到清纷至沓来,据说此地是个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