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仪式,不论请神送神,都该是讲究时间的。每日有吉时凶时,每月有吉日凶日,依此类推,巫师摆开架势作法,那都是精挑细选了时日,才能与神灵交会。
神爷却不按这个道理办事,说要殉神,干干脆脆,并不会故作深沈地掐算一番,定的就是第二日。
毕竟王爷的病是不能再拖了。
王爷醒了,转而昏沈下去,隐约间觉得有人帮他更衣,又有人在他面皮上七手八脚地捣鼓什麽,知道不好,挣扎著醒过来──竟然不是神爷。
以前,国丈爷在世时,王爷得不情不愿地去参加种种巫事。就他那脾气,没多少人招架得了,过了二十岁还会耍赖,或仗著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病逃避;不知是国丈爷聪明还是过去的老巫师聪明,只要派过来的是神爷,王爷总闹不下去,老老实实。想想那时神爷才多大一小孩儿啊,王爷就认定他了,往後也成习惯,凡是巫事,就算是神爷主持的,也必须是神爷去请王爷。这是规矩。
可王爷眼前的不是神爷。王爷钝了,好半天才想起一桩──从前巫事若是驱邪避祸,主事的巫师是不能碰脏东西的,如今病根在王爷身上,脏东西自然就是王爷,神爷要退避三舍才好。
……倒真是个脏东西……王爷心里头闷得慌,大概是病得厉害已经喘不上气了;可眼睛反睁大了些,好像再睁大点儿神爷就会出现在眼前似的,尽力转动起眼珠,左右顾盼。
神爷没找著,王爷的眼睛倒像是被什麽蒙住了──像是泥巴一类的东西,从眼皮上掉落下来。
“王爷,这可是去年皇上亲耕送来的御璧土,一直没舍得用。现在给您抹上,到时候凶神被逼急了也不会寻来害您!”旁边的仆从见他醒了,赶紧解释道。
明白了,现在的王爷不仅身上带著不干净的病,连脸上都涂满泥土。
王爷想象得出自己的模样,说不出一个字来,任由几个下人抬著,带著一身狼狈,往神殿去。
神爷那边的习惯,仪式时殿外都是挂满五彩布条。也不需要什麽好料子,反倒是质地越粗糙的越好。王爷望著一片花花绿绿,被下人们摇晃得晕乎,颠儿颠儿进去。漆黑漆黑的,但有火──说是殉神要蹈火,那自然与往日仪式不同,一个硕大的火堆竖在殿中央,明晃晃的。王爷觉得有些碍眼,眼睛看什麽都不清楚,神爷在哪儿,他根本不知晓。
“据说跟以前的仪式差不多,只是最後献祭的时候,平时都是献牲畜献果物,今天是巫师殉神。”以为王爷病糊涂了,王爷刚坐定就有人来解说,又说殉神的事。
其实谁都不知道这仪式到底会是什麽样子,程序的更改,也是神爷自己说的;一无所知却要告诉王爷内情,也是种邀功的好办法。
王爷就没觉得神爷会殉神,听这些说法有些不耐烦,可惜没法表现出来。在周遭人眼中,如今的王爷真的是人不人鬼不鬼,灰黑色的面孔,提著的半口气根本没人觉察得出。
就等神爷送神了。没人发号施令,神爷就从火堆下的阴影中起身,轻声吟唱起来。神爷的服饰传统,厚重的衣装,繁琐的布条,高顶宽沿的帽子,以及挂在身後的一排排镜子,件件都是最高的规格,是国丈爷还在的时候就置办好的。王爷耳朵里满是神爷低沈的声音,那些不明不白的句子响了许久,王爷才找到神爷的身影──看不到面孔,王爷只能凭著镜子上的光亮寻觅。
就是那些镜子,惹得王爷不大高兴。神爷他们那种巫师,巫事中正面背面的朝向很有讲究。就拿这镜子来说,在巫师的背後,对著的是邪神,是恶鬼,所以在巫师请到神灵之前,要用镜子提防著。现在神爷的镜子可都是对著王爷的,这在以前是什麽仪式里都没有过的。
所以王爷闷气。但不多会儿神爷舞起来,王爷就没气了。
神爷跟别的巫师不同。若说是因为瓦姆神真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对待,或许就是不同在这儿。神爷在仪式上,从不跛步而行,从不入癫狂之境,连辅助的二神都不怎麽启用,独自一人,漫步人神之间,来去无阻,悠然得意。巫师的舞蹈都是有讲究有定式的,神爷却不大遵从,简单应付,每次见著,都是全然不同的。
王爷厌恶鬼神之事,可从不厌恶观看神爷在巫事上的姿态;可以说,他多多少少有点喜欢,甚至有时很是喜欢。王爷嘲过神爷他们那一流巫师的衣饰,破衣烂衫,不上台面;但就是这样的破衣烂衫披在神爷身上,从不显得破败。
反倒像生了五色羽毛一般……王爷恍恍惚惚间觉著今天的神爷又很不一样,正如他见过的每一个神爷都很不一样,今天的神爷像极了展翅的雀鸟,在火焰的映衬下,鲜红鲜红,又澄黄澄黄,顶著镜子的光芒,都是闪亮的。王爷恍恍惚惚地忆起有那麽一回,还是神爷没到这府上来的时候,全国大旱,国丈爷手下的巫师行求雨之祭,巫师们头上戴著的是青色鸟冠,身上挂满翠色的长羽,在这神殿里来回跳跃,可没有一个让人看来像灵动的翠鸟,更没有神助的力量,倒像是拔了孔雀毛装扮自己的公鸡,还都是跛著脚的。
他们都不是神爷,远没有神爷的风貌。神爷舒展开的身体飘忽在王爷眼前,仿佛真有神明,真有那亦正亦邪的瓦姆,娇宠著这唯一的孩子,要将他轻巧地纳入怀中……
老人们说过,王爷,您这是在跟神抢人呐……就算是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