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豪言才刚放出,阿波罗对那不知情趣为何物的冥王究竟会珍爱什么,却是完全处于毫无头绪的状态的。
但他并不担忧:一截被打了结的绳索有长的一端、便会有短的另一头,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存在,只区别在缺陷的大小而已。
正如能奏出叫倾听者眠思梦想的旋律的乐师无需精通数十种乐器,一双蕴含着强悍力量的胳膊也可能只习惯稳住锻铁的铜锤,警醒的飞鸟自然不会被在水面若隐若现的钓钩上的饵食所诱惑,哪怕是尊贵的国王,也有诸多要依赖大臣意见来做决定的地方。
那位因心悯人类,私自赐下火种而被震怒的神王禁锢着任由猎鹰日日啄食内脏的闻名智者,大约就是这世间最有可能给他解答的人。
一旦下定了决心,阿波罗便再不耽误,直接启程赶往阿加索山脉那颗被刻意遗忘的巨岩。艳红的盔缨在风中飘动,纯金的发丝是阳光特有的亮色,当身着战袍的他自空中降落到默默忍受剧痛的普罗米修斯面前时,对方却丝毫不诧异他的到来,只抬起一直低着的头,饱尝磨难而显得沧桑的眼睑叠着,平静地看着他。
“名声毁誉参半的先知先觉者呀,看来过去的你就已料见了今日我的到来,”阿波罗对性格坚定的人一向是尊重的,尤其是眼前这人誓死对抗的还是那无所不能的天空之主。他不忘先行一礼,宛如这落难的提坦后裔地位如旧:“我来不是蓄意破坏你的清净,也不是要干扰你亘古的沉思,更不是愚不可及地来嘲笑一位为信念心血耗尽的斗士,仅仅是携着一个唯有你才能解决的难题而来。”
被久违的恭谦所打动,普罗米修斯微不可见地抬了抬眼帘。
阿波罗便说了下去:“那是暗无天日的冥府的主人,他的心庐是从不为爱的春晖所光顾的坟茔之所,究竟有什么能打动比铁石还坚硬的心脏,叫他连设想一下失去的情景都会勃然大怒,而真正无法再见时又会叫雨点滑下冰岩。”
普罗米修斯沉吟片刻后,缓缓地将目光锁准了殷殷期待的光明神。
他的嘴唇干涸、磨得开裂,嗓子也似石莼在礁石上擦过般粗粝不堪——
“能叫冥王忍不住俯身亲吻的,是诞生自爱神一手引出的罪孽却保持着心地纯净,植物的温柔主人。”他顿了顿,忽然诡异地笑了笑:“你我的灾厄都是自找而来的。”
“植物神?阿多尼斯?”阿波罗对这略有耳闻,又隐约从这沉沉的语调里听出了幸灾乐祸,只是不管他再怎么追问,撇下这句似是预言、似是自嘲又似是诅咒的话语后,普罗米修斯都是一副双目紧闭的忍耐模样,一言不发。
这却叫他那原本定下的决心似湖面随涟漪摇曳的叶片,念头又多如被塞满了豆子而显得拥挤不堪的布袋,彻底犯了难。
普罗米修斯与他并无冤仇,自然不会无得放矢,去往冥地的此行势必充满艰险阻难。
然而若是不去,跟阿瑞斯做下的赌注也将被单方面地作废,意味着他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沦为笑柄。
在一番激烈的利弊权衡后,这位容貌英俊得比他所执掌的阳光还要叫仙女们心花怒放的光明神舒展了紧皱的眉头,选择划去理智,毅然调转方向往地底去了——
比起只是可能丢掉的性命,还是绝对会丢掉的颜面更让他难以忍受。
阿多尼斯被迫咽下了六颗冥石榴籽,也就是在一年的一半时间中,他都必须在冥王哈迪斯的辖地里。
至于那个来得匪夷所思的亲吻,倒是次要,尤其是思及这加诸于身上的束缚后,完全没被他放在心上了。
自知实力不济,他一方面被疑惑困扰着,一方面不得不隐忍着仿佛随时要喷薄而出的怒意,侧过眼去看恢复了少言状态的冥王。
哈迪斯一袭不变的黑袍猎猎随风,因不经日晒而显得苍白的皮肤上隐隐透着血管的蓝色,若他面部线条是被人刻画而出的,那一定是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刻刀,这才叫轮廓冷硬得如雕如塑。威风凛凛地驾着马车,眼底黯无星月,又似深渊般的死寂,安安静静地倒映着远处灰色的金穗花。
为了加快速度,竟是罕有地喊出了这四匹骏马的名字以作催促——
“一、二、三、四。”
阿多尼斯:“……”
被呼喊了名字的黑马感动得热泪盈眶,咴咴叫着跑得越发卖力,哼哧哼哧地喷着白雾,背后那巨大的车轮掀起了烟尘滚滚,漆黑的马车势不可挡地穿过了空旷辽阔的金穗花海,疾畅地驶向最恢弘雄伟、巍峨壮丽的宫殿。
金穗花们费劲地抬着沉甸甸的下巴,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目送冥王的座驾远去,若不是那上头坐着的另一人散发出的气息是如此熟悉亲切,它们怕是会以为是哪位恶劣的神祗变化成了阿多尼斯的模样。
长久以来的思念竟以这种方式得到排遣!
它们半是骄傲半是失落地想着,焕发美丽光辉的珠宝一旦被强大的陛下独占,怕是再没有趁他漫步在它们之中时寻找亲昵的机会了。
达拿都斯与他的兄弟修普诺斯也没有错过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在面面相觑后,达拿都斯率先说:“这可真是——”
“请慎言。”修普诺斯温和地打断了他:“这是陛下的选择。”
“该死的爱情,来得半点道理也没,偏偏还会殃及所有。”一旦开始想象从来都只瘫着脸的陛下坠入爱河的场景,达拿都斯就觉得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