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你是黎远重的儿子,父债子还,合情合理。」当他冲到那人面前质问一切的时候,看见那人和平常一样微笑着这么说。「黎阳,这只是开始,不是结束。你们黎家也该尝尝什么叫做一贫如洗、一无所有!」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拥有的爱情只是虚幻的算计。曾经天真地以为就算得不到家人关爱、因为性倾向被讥笑,至少有那人陪在身边,接受他、爱他。
为了那个人,他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出卖家人----十九岁,冲动荒唐的年纪,在多年努力还是得不到家人关爱决定放弃之后,只想用尽所有方法守住眼前唯一的温暖,守住那人给他的一席之地。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席之地也是假的----从初恋的情人那得到的温暖是假的、拥有的爱情是假的,他的世界里没有一个是真的,全是假的。
只有无法承受的痛是真的----被嘲笑的痛、被父兄打骂的痛、被赶出家门的痛、失去一切的痛、被抛弃的痛……几乎都在同一天发生,痛得他一度放弃自己!
看不见的痛,在心里;看得见的痛,在----
章宇恩下意识地想摸自己右手,左手臂突然一阵剧烈疼痛。
「唔……」痛觉停顿了他的动作,也将他拉回现实。手臂怎么----「痛……」
下一刻,章宇恩感觉有人握住自己右手,温热的触感有些熟悉。
章宇恩缓缓睁眼,在看见床边的人时惊诧得瞠目抽息!
他看见习近勋坐在轮椅上停在床边,直直看着自己。
「……勋?」
「你确定你们住在一起?」填完病号单、放回床尾,血气方刚的医生忍不住开口:「如果真的住在一起,为什么你会没有发现他血糖偏低、睡眠不足、营养不良,已经出现过劳的症状?」
「过劳?」
「过度劳动,他才二十四岁就过劳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医生顿了会又道:「从你要求医院将他转到个人病房的表现来看,我想你应该很重视他吧?」
「什么意思?」习近勋防备地盯着医师,近乎本能地扫了眼别在左胸的名牌----傅成烨,他记住了。
傅成烨似乎没有意识到他的不悦,仍然皱眉:「如果你这么重视他,怎么会没有发现他的异状?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从他的血红素供氧功能欠佳、肝功能检查来看都是长期累积的结果,你怎么会没注意到」
「……」习近勋沉默,实在是因为他看见的章宇恩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模样,不曾无精打采或萎糜不振,更别说是胸闷头痛了。
因为没有看过,所以习近勋从来没想过他会忽然倒下来,比起医生,他更惊讶。
见他不语,傅医师的火气更大了。「如果想看他疲劳猝死就别管他,让他继续这样日夜不分地过日子----」
「我以后会注意。」
这还差不多。傅医师点头表示听见,脸上稍见霁色。「等他睡醒,点滴滴完就可以出院。之后,还请你随时注意,提醒他多休息。」
「我知道了。」习近勋拧眉,忽又想起什么,补充:「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治病是我的工作,失陪了。」傅医师很不客气地说,无视习近勋惊讶的注视,把话说完后便从容离去。
病房的门开了又关,习近勋操纵轮椅移到床边,看了熟睡的章宇恩好一会儿,又将操纵杆再往前推,直到扶手碰上床垫才停下。
他倾身,双肘压在床垫撑起自己凝视熟睡的脸孔,长长的眼睫底下微肿的眼袋、淡淡的青影,净是疲惫的痕迹。
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习近勋问自己。
视线再度回到章宇恩脸上,忽然有种陌生的违和感。他似乎没有见过章宇恩无精打采的时候。
他松肘回到轮椅,握住章宇恩的右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就算是夏天,他的体温仍然偏低,跟记忆中的那人一样。
四年前的车祸过程习近勋不是很清楚,只隐约知道自己被救,再睁开眼,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全身无法动弹,脖子以下的部位像是死了、消失了一样,模糊的意识辨别不出真实与虚幻。
他的神智浑沌了将近一年。
那一年,清楚的只有重复无数次让他想一死了之的痛楚。
半梦半醒,疼痛呻吟,反反复覆看不到终点的日子,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交谈的声音不绝于耳----活下来的可能性、复明的机率、双腿能不能走……明明谈的是他,却没有一个是在跟他说话;不到五成、很可能失明……一个接着一个的结论都是绝望,不知道得忍受到何时才算到了尽头的绝望,真的会让人很想死。
忽然有一天,他感觉到有人碰他的脸、跟他说话----每天同一个时间,那人就会走进他的病房,用那双手碰他还能感觉的脸,用沙哑得像被石头磨过的声音跟他说话。
那人说,他会活下来。
那人说,他会好起来,像以前一样行动自如。
那人说,只要不放弃,坚持到底,就会有好事。
那人还说……那人说过的那些愚不可及又没有实益的鼓舞多到不复记忆,但当时的自己就是靠这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才活下来,忍受每一场难熬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