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言请舟夫往婴庙启船,回舱里,待寻奴喝了半碗,他才轻轻地拿下她的碗,执她的手,表情凝重地写道:「你,真的太累。」
寻奴笑着要反驳,毋言伸手,指腹轻按住她的唇,摇头。这样亲密的动作,寻奴一愣,暂且说不出话。
他再写:「你为他们做的,够多的。」
「不,毋言……」寻奴回神,想说。
毋言抢在她话出口之前,写:「仁至义尽了。」
或许,她在众目睽睽下,低下身段,亲近那些浑身污黑、型容枯萎的矿工,可能含着一些炫耀慈悲、收买人心的机心。或许,她冒死与汤国拓团签下那出卖国土的合同,最初的目的是为作报复的奠基──但他也看到了,看到了她听到那些卑微的矿工为了餬一餐饭而铤而走险,却被官府重惩时的不忍与愤恨。
她把每个矿工、矿工的家眷,都看成了小时候的自己。她将自己的痛苦、不幸投射到这些矿工身上,以为只要解救了他们窘迫的生计,也就拯救了自己的灵魂。
毋言续写:「真的,够了。休息。」
寻奴轻叹口气,掌心合拢,握住了毋言用来对话的指头。「不够,毋言,还不够呢。他们的状况,一点都没有好转。」她看他的眼神,的确疲惫。「否则,他们为什麽要冒死去售私铜?打从他们进矿场作工,他们就知道售私铜的罪孽有多重。可这罪孽如今竟吓阻不了他们,你就该知道,他们的生活已经苦到对死都有了眷恋。」
毋言想挣脱她的握,寻奴有点撒娇似的,紧揣着不放。
她又说:「我一定要让这些矿工,都学会采水矿。等他们真的衣食无虞,懂得向自家的邻里发自内心地微笑、轻松地谈天,到时,那我才真的是仁至义尽了。希望你懂,毋言。」
毋言也不挣扎了,劝不动她,有点颓气,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寻奴宽心地笑他的谅解,她望他时,也望到了他身後的窗外,那被微露的月色弄得碎粼粼的漕河波光,光中并夹杂着岸上充满欢快人气的灯火晕影。这暖黄霓光让人心神一松,觉得一日的奔波劳累,就该结束在这热闹、馨暖得像正烧着灶等家人回来晚饭的家居氛围中,而不是愁云惨澹的清冷。
「总有一天,我要让玉漕的矿场变得像稷漕的市街一样,亲切宜人,像个团结的家,没有阶级之分。」寻奴就这样松软了心情,喃喃地说着:「这样,不也是为下一届的江流侯做好预备吗?」
舱内,沉默了半晌。
等寻奴的视线对了焦,看上了毋言的脸色,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麽。
毋言惊愕地看着她,这愕然里面,竟是有点酸意的。
他抿着唇,沉重着脸。
江流侯。
她会希望谁作江流侯?是耀州人,还是穷州人?自然是穷州人。而那穷州人,全州上下也就只有那麽一个人选。
肃离。
他看她的眼神,有了恍然。他好像明白了,或许,这才是她汲汲营营、眷守稷漕、迟迟不去的原因。她心底最隐密、最根本、不为外人道的动机,难道还是希望那男人有朝一日可以作上江流侯?在毁得肃家、贵家家破人亡之後?
这句不经意脱口而出的话,矛盾至极。他想不透寻奴为何会在松了心神後,说出这句匪夷所思的话。
毋言想不透,寻奴自己也陷溺了。
她强笑:「怎、怎麽了?我……」她有点抖,有点不置信。「我刚刚说了什麽吗?」
毋言在她掌心写道:「江流侯。」
寻奴一愕。
毋言再写:「你,想,他作江流侯。」
寻奴马上反驳:「不是!」
毋言静静地看着她,穿透她。
她再喊:「不是!」
她羞,羞怒了。
毋言的眼神,越是平静,越有一种笃定,让她的心彷佛赤裸裸的,任他看尽里头的繁乱纠结,并意会到,原来她表面上的冷淡、不在乎甚至是狠戾,都是矜持出来的。
她急到微喘,喘到面上微红,她不但想向毋言澄清她方才是胡言乱语的,更想施最大的力道,掐死让她说出那种话的幽微心思。可怜的是,她连那层心思出自哪儿都不知道。
忽然,她心头一梗,微痛,发热。她嘤咛一声,紧压胸口。
霎那,她想通了。
她瞠着眼,咬着牙,面目狰狞。
「原来,是他!」
她咬牙切齿,毋言读不出她的唇,只能惊异,原来她也有那龇牙裂嘴的时候。
「是他!该死!」她想发泄出来,却又怕毋言读唇,只能紧绷地牙咬道:「是他!是他,骗我──他想控制我!」
她被那庞大的惊慌压榨,痛得她摀着面,放肆地喊:「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我不需要你,过去不需要,现在也不需要,从来都不需要你──」
舟夫听到声响,探进来,担心地问:「夫人,怎麽了?不舒服?」
毋言挥手,让舟夫继续驶船。
寻奴却抓住他,一手按着面,缓了气,才闷闷地说:「不去婴庙了。」她稍稍镇定,抬头看向舟夫,脸色青白:「去槽厂,麻烦你。」
舟夫赶忙点头,还好心提醒:「小的这儿还有热汤和姜片呢,夫人,尽管取用!」
她虚弱地微笑,让舟夫回去驶船。再直起身坐好,把剩余的姜水饮尽。搁下碗,她已稳定不少。
可毋言已将她那无声的发狂看进心里,真吓着他了。他担心极了,赶紧握她的掌,想问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