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窥视过他的人尚在,仿佛化为了一尊石像般,将自己缩在角落里。见那人旁边还有一张空桌,苏锦走过去将长剑置于其上,扫了那灰衣人一眼坐下。
小二上菜的空闲,他后方刚好有两个人正谈天,声若洪钟,听得真真切切。
其中一人道:“……我便听说,那日各门各派冲上会稽山,捣毁门楣,将整个阳明洞天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桃花坞大当家,当即便杀了两个弟子泄愤!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为了护着谢凌,庄白英竟不惜自裁谢罪——”
另一人附和了两三句,他更加觉得得意洋洋,正欲滔滔不绝,忽觉背后一凉。那大汉僵硬着扭头,一只手虚虚地笼住几个大穴,顷刻间便能要他性命。
苏锦面沉如水,沉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阳明洞天……被谁砸了?”
☆、第五章
俗话说得好,相逢一笑泯恩仇。恩却好说,仇岂是说泯就能泯的?
那大汉被苏锦不动声色地威胁住,脾气极为火爆,当下便嘴上没门地嚷道:“你一个佩剑的欺负我手无寸铁,自己孤陋寡闻还不许别人多说几句了?”
苏锦懒得同他废话,擒住那大汉一臂扭到背后,惹得那人毫无形象地吱哇乱叫一通。他好整以暇道:“阳明洞天发生什么了?”
被他险些扭断了胳膊的人显然是个英雄好汉,十分能屈能伸,当即说道:“你、你去江湖上打听打听,阳明洞天包庇谢凌这贼人,被数路仇家寻上去,砸了个稀巴烂!什么名门正派,到头来,也不过是个藏污纳垢——啊!”
但听得手骨折断之声分外清脆,他们二人的纠纷已吸引了客栈大部分人的注意。小二在旁边行将上来劝架,却不知如何插入,格外惊慌失措。
苏锦松开那大汉,一手按在剑鞘之上,声音清晰可闻怒火:“你再说一次?”
那大汉同桌的人亦是个行走江湖的剑客,他只当苏锦是个路过为阳明洞天打抱不平的愣头青,见他长得清秀柔弱,竟站起后对苏锦拔剑相向:“说了便说了,一群伪君子窝藏武林公敌,难道还指望给什么好脸色吗?”
下山前,他以为在江湖人眼中,谢凌是人人尊敬的“凌霄剑”,阳明洞天是诸多门徒向往的世外桃源。
现如今有人当着他的面辱骂师父武林公敌,说同门尽是伪君子,甚而他还不知到底会稽山如何了……
苏锦心中两股真气反复交织,几乎撑爆了他还不甚广阔的心胸,震得手腕发抖,就要握不住剑。他感觉双唇颤动,一个字也吐露不出,太阳穴突突直跳,有什么东西从他内心连自己都不曾知晓的地方破土而出——
“嗡”声起,不易出鞘。
他双目微红,两把剑须臾电光火石地就要撞在一起。
斜刺里伸出一柄折扇,在他的剑上轻描淡写地敲了一下,耳边更是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凝神,屏息,把邪念压下去。”
一丝酥麻猛然蹿上手腕,苏锦持剑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般松开,不易轰然坠地,发出金属铿锵之声。他感觉双腿一软,眼前直直的白光闪过,他下意识地闭了眼。
却没有想象中接踵而至的血光之灾。
金属相触的声音,接着便是刚才那人说道:“朱雀帮的小喽啰也敢大庭广众之下持刀行凶,看来罗汉生是年纪大了管教无方——”
刀光剑影中,他又听得一声轻笑:“今日饶你一条狗命!”
这声音固然低沉,却又格外清越爽朗,入耳如上好丝绸十分舒服。靠在桌边护住丹田的苏锦正要睁眼,却突然捡了一片记忆碎片。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而在那声音再一次出现时,他还是认了出来。
十二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彼时的少年变成了青年,说话不再生硬,却依然守着当年惊鸿一面时的倨傲。
……唐青崖。
这个名字闯入脑海的一刹那,苏锦原本气血翻涌的内心忽然受到重创般,他感觉喉头一甜,立时一口淤血呕了出来,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旋即突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他最后想,“若是又错过,这次到什么地方去寻他。”
他好似做了一个很混乱的梦,阴暗的旅店房间,虬髯大汉威胁他的血腥言语,被绑在角落哭喊不得。
然后天光大亮,乾坤颠倒,他站在熟悉的静心苑,谢凌一身灰衣,与初见的黄昏别无二致,神色淡然如谪仙。在他旁边,庄白英含笑而立,不远处程九歌蹲在竹林前专心地熬药,不时擦掉额角的汗。
在梦中与恩师重逢,苏锦即刻便想冲上前去,他和谢凌中间却仿佛隔着山川万重,始终无法靠近一步。
他听庄白英对谢凌道:“他资质虽好,个性却太过跳脱,内府深沉却又极易走火入魔,即使如此,你也要传他步步生莲?”
谢凌道:“性子可以磨,他心思干净,本是一块璞玉,凌霄诀……我没有做成的事,让他试一试——无论如何,我却不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