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大半辈子洗衣妇的女子,到死前也没能明白一个道理。在这样的人家,你退一步旁人便进一步,生前如此,死后亦然。旁人的棺材用的是金丝楠木,她只有一块杉木板,还要靠着幼子在家祠前长跪一夜,才能入土为安。
林子由在亲手将他娘埋进那个背阴临河,风水大凶的坟里时便明白,经商再有天赋,也比不过林家数代积累;应举为官,更是抵不过关中官官相护。唯一能压倒那个林家的方法只有修道。
那些人毕竟只是凡人,血肉之躯,挡不住的除了老朽,还有一剑之利。
若是归一宗宗主愿意出手……那么无论是他负心薄幸的爹,逼得他娘郁郁而终的官家女子,还是林家道貌岸然的家主……真是他想杀谁,便可杀谁了。
林子由仰天大笑。
莫恒:“怎么?”
林子由笑过之后,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双手撑着面前雪地,低声道:“弟子只是……太高兴了。”
莫恒:“本尊一向公平的很——”
撑在雪地之中的一手,紧紧握住了鲠刺剑柄,另一手则暗自盖住翻天印的光芒,催动体内剑气。
翻手为印,淡黄色的光芒瞬间将莫恒笼罩在内。
覆手出剑,骨剑去势极快,直取要害。
漫天风雪都被那一剑的剑气掀起,迷乱了莫恒的双眼。
但他用不着看。
只凭双耳辨音,挥袖便挡下了这精心筹划的一剑。单手拂开剑锋,就像拂去了肩上的一片落叶。
“有点意思。”
那轻轻一拂,到底有没有夹杂剑气,林子由无从分辨。但他知道,这一剑过后,他最多只能再出一剑。
以莫恒的自傲,不至于立刻杀死自己,但也不会再给自己更多的机会。
他的杀招,也正是第二剑。
上山之前,林子由突破后达到元婴后期的修为,又跌回了元婴前期。既是按着古卷修习了偏门功法的危害,也是有意掩盖。
仅凭元婴前期的修为,哪怕手中握有翻天印,他也没有半分胜算。
若是元婴后期……对着大乘期的剑修,也只能搏命一战。
他愿意搏命,再入元婴后期。
鲠刺光芒再盛。
旁人严父慈母尚且不满足,自己苦求而不得,热望只会招来讥讽的不甘。
在大家族的夹缝中求生,白日受尽了欺辱,夜夜磨刀方能消磨的压抑。
他的过往,胸中块垒,如鲠在喉无法求个痛快的半生……全在这一剑中。
莫恒眼神一变,身形急退,双手齐出。
鲠刺已近在眉睫。
而莫恒也终于出了一剑。
介于化神和大乘之间的一剑,剑气直接碾碎了万仞阁前两只石狮,荡尽一坪积雪。
林子由的身影被那剑激起的落雪掩盖。
莫恒看着气势已竭的骨剑,毫不留情,一脚踏碎。
雪花缓缓落下。
莫恒走到阁前雪坪之中,单手拂上依旧半跪着的人的头顶。
一手拂顶。
授的却并非长生。
啪啪啪。
按说再无旁人之处,响起一阵掌声。
万仞阁中缓步走出一人,身披鹤毛大氅,身形曼妙的女子为他撑起竹伞。
那人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柔声道:“好一出师徒相残。”
莫恒没什么表情,出鞘的剑还未收回,持在手中缓缓抚摸:“本尊在想……若是此时出手,有几分把握将你杀死。”
那人道:“哦?莫宗主有几分把握?”
莫恒归剑入鞘,淡然道:“旁人说你超拔绝世,我却以为修为全无。若此剑出手,该有八分把握。”
那人道:“那宗主也不出手?”
莫恒道:“若无十分把握,本尊不会冒险。”
“莫宗主高瞻远瞩,在下万分佩服。”那人笑道,“先前商量的事便算定下了,在下在灭魔岛恭候宗主佳音。”
那人径自走过林子由的尸身旁边。为他撑伞的女子脚步一顿,又很快跟了上去。
莫恒目送两人的身形消失在夜幕之中后走回阁中,垂首自语道:“此时想来……方才似乎应当出剑。可惜了。”
清凉山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无人关心那具渐渐变得冰凉的尸体,最后对着漫天苍茫,想了些什么。
待到明朝日出时,约莫连尸体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