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雨。三爷靠在窗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边抖着手摸火柴边说:“一场秋雨一场凉,这雨一下,地下又有好东西冒出来啦。明天跟着老头我去采山货吧。”
群山深处总是有数不清的秘密。顾采笙点头答应,从外套里掏出打火机给三爷点上。
猛吸了一口,三爷一脸满足,扯着嗓子哼唱起来:“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哎勒哎嗨呦,这小日子呦~美,真是美啊……”
第二天天才微微亮,三爷和顾采笙就进了村西的松树林。三爷说,这片松树林的西面,还连着一片毛竹林,林子交界的地方纵横着许多菌丝。夜雨一下,地底下就冒出来一片一片,各种各样的蘑菇。
为了抄近路,三爷带着顾采笙从林子里横穿过去。雨水还挂在枝头,头发稍稍蹭到,就承受不住一般地把水全部洒在来人的脖子里,尤不甘心地上下颤动着。顾采笙拨了拨已经湿乎乎的头发,突然脚下打了个踉跄,差点栽记大跟头。
顾采笙索性停下,扶着树干喘口气。走了很长的距离,有些累了。三爷还在往前走,脚步稳健,一点也不像八十岁的老人。顾采笙尤在感慨,突然脑门上挨了一下,这小松果袭来的角度力道都是无比的熟悉:
触手可及的一颗大松球上,蹲着一只浅综色的小松鼠,直挺挺地立着,毛茸茸的长尾巴团在身后,正瞪着黑色玻璃珠一样的大眼睛死盯着他。
这毫不掩饰的怨念光波直激的顾采笙一个激灵。他敢打赌,如果翻译成人类的语言,这只小松鼠一定是在说,我不爽,我丫很不爽。
前面不远处,三爷已经折了回来:“咋了?突然不走了。”
顾采笙看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松子正在吧唧吧唧狂啃的小松鼠,突然有点在做梦的感觉:“那个,三爷,这儿有一只松鼠,在……”
不等顾采笙说完,小家伙已经飞快地把爪子背在身后硬是摆出一本正经状接受着三爷的打量。三爷乐呵呵地直起身:“哎呦,是小榛子吧?肯定是的,小榛子,老榛子可好啊?”
然后顾采笙目瞪口呆地看到小松鼠的脑袋上下摇动了一下,耳端一小撮红色毛发随着动作的幅度晃动着——喂这是点头吗这是点头吗这是点头吗?顾采笙在心里默默吐嘈,下一秒,变成了省略号刷屏:
小松鼠张嘴,发声:“三爷早。我爹挺好的。”
小松鼠毕恭毕敬地回应着三爷的寒暄,什么松果结的多不多啦又有几棵小松树发芽啦森林深处的小溪有没有涨水啦,目不斜视,就当顾采笙不存在。
顾采笙呆站在一旁脑子乱成一锅粥。一大清早起来,突然发现公鸡下蛋了母猪锻炼了松鼠说话了,这一定是年度科幻电影巨制,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但是事实总是更加残酷的。等到顾采笙反应过来,小松鼠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秀瘦削的少年。少年光着上半身,正在手忙脚乱地从树洞里往外拽衣服。
顾采笙眼角一跳,抽了。
小松鼠自愿地替三爷当起了向导;他知道一片更大的林子,林子里大部分是松树,但是还有很多栎树,白色的蘑菇小伞就开在栎树下。
三爷退了几步和顾采笙并排走,小声说:“咋了?被吓到了?”
顾采笙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呵,这树林子可是长了成百上千年了,啥能没有呢!你摸摸,就你手边这棵树,别看不过尺把粗,指不定树顶上,还留着你曾曾曾爷爷小时候调皮时刻下的画呢。”
就因为林子长了千把年,松鼠就能开口说话了?喂,这不是《西游记》拍摄现场吧。顾采笙有些不自在:“别提会……说话的松鼠了。就是这么近距离的见到一只松鼠,都还是头一回。”
三爷了然地点点头,“那要听老头讲故事吗?”他指指前面的少年:“那孩子的爹,村子里的老人都知道,叫榛子。现在都有儿子了,就改叫老榛子。老榛子小的时候啊,调皮的不得了,经常来村里头偷桔子吃……”三爷兀自说着,关于这个小小的山村,和树林里那些松鼠们的故事。
顾采笙没搭话。他好像终于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梦。多真实啊,一只会说话的,会化成少年的小松鼠。
晨曦的光打在少年身上,泛着很柔和的色彩。瘦削的轮廓,清脆的声线,他的身影和那树上的少年慢慢重合。
美好的少年突然回头,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瞅了顾采笙一眼:“顾大哥,你是在学蜗牛爬吗?”
很快就是母亲的五七。吃饭的时候三爷问顾采笙:“打算啥时候回a城?”
“……公司那边,我离开的是有点久了。大概等妈妈五七再过去两天我就得回去。”
“唔,事业可不能耽误了。回头你妈妈七七,我会代你办的。”三爷往顾采笙碗里夹了一大块五花肉,“别内疚孩子。你把你自己照顾好了,你爸爸妈妈在下面也安心。一定要记住喽。”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顾采笙在父母亲坟头守了一夜。
天刚亮,顾采笙又独自一个人走进松树林。他沿着第一次走过的小径,背着手悠闲漫步。一枝歪斜的枝干突兀地横在小径当中,顾采笙停下脚步,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张字条:
“再见了,小榛子。”
顾采笙把纸条钉在枝干上,低声说,再见了。
他转身离开。高高的枝桠上,坐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