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在林凤致心底已经沉埋了好几日,甚至已经打算一直沉埋下去不再提起,此刻却终于说出口了。说出来时下定了很大决心,说毕之后却忽觉平静异常,不再犹豫,起身便披外衣。豫王还在惊愕当中,瞠目结舌的问道:“你……你做什么去?”林凤致只简单答了一句话:“去养心殿,取遗诏!”
豫王把林凤致藏在宫中养病,没敢藏在自己所居的花萼楼,而是挪到了长年闭锁的景福宫,从这里到养心殿几乎要穿过半个后宫,林凤致当然不认得路,这等大事也不便叫上随从,豫王只好亲自充当领路人,以及顺手扶一下病后还未出过门、走路脚下虚浮的林凤致。他满腹疑惑,有无数话要问,但是见到林凤致眼中燃烧着一股决绝的勇气,又把问话都缩了回去。不多时便一前一后的来到养心殿外。
这时嘉平帝的遗体早已移灵至乾清宫,养心殿外只剩寥寥几名侍卫,豫王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他们,与林凤致进殿,林凤致也不多看,径直便奔向屏风之后的御榻,机关,登时满满一屉市井话本弹了出来。
这些话本豫王倒也眼熟,却是他往日没事,在市井中觅到有趣的龙阳题材艳情故事,便即袖到宫中与皇兄同看,共博一粲,这些书他随拿随丢,自家府中都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没想到皇兄竟如此隐秘又如此整齐的收藏在一处。想到从前兄弟嬉游之乐,也不觉眼中酸了一下,随即奇道:“在这里?”
林凤致不答,伸手向书底一路翻找下去,忽然手上一顿,失声叹了口气,道:“果真在这里!”
他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杏黄卷轴,慢慢缩回,那卷轴开口处封着朱红火漆,印着嘉平帝的专用钤记,旁边并有一行小字:“朕若大渐,付太后豫王亲启。”
豫王心头大震,不自禁伸手去接,却见林凤致牢牢捧定,并无递给自己之意,他有些激动有些纳闷,颤声道:“小林……”只见林凤致双眼瞪着自己,眼底一片雪亮的光,忽然厉声道:“豫王殿下,遗诏所言,我并不知情——但无论怎样,你断不可负先帝重托。”
他话中隐隐似有风雷滚动,神色逼人,豫王竟觉眼目眩晕,退了一步,失声道:“皇兄……托我什么?难道……要我……”他声音颤抖,“监国”两个字只在舌尖打滚,却不敢说出来,本朝制度,历来无亲王监国之例,倘若嘉平帝竟写下这样的遗诏,委实是惊人之至了,难怪林凤致神色如此严重。
林凤致只是瞪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并不知情!但无论怎样,你也断不可负先帝重托。”
豫王定了定神,勉强笑了笑,道:“好罢,莫非你要我发个重誓?——你明明也不信誓言。皇兄到底有什么意思,你还是让我先看了罢。”
林凤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终于恭恭敬敬的将卷轴递到了他手里,退开两步。
豫王飞快拆开封口处的火漆,急急展开,只见文字甚长,格式工整,从“朕躬叨位四年,素无功业”这样的套话说起,一直写到免殉葬、蠲徭役等等身后善政,确实是一篇中规中矩的遗诏,看起来决非仓促而写。豫王熟知皇兄的字迹,知道他往日只要喘疾一作,写字笔画就会有点颤抖,此刻但见诏上一手柳体间架丝毫不乱,便可知这诏书一定写于他发病之前——那时连林凤致还未入宫。皇帝心中到底有什么想法,要提前那么久写下遗诏,却又偏偏谁都不告诉,只让这个陪了自己一个月的臣子知晓?
他一目十行的读下去,读到最后一行,蓦地面色剧变,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心头热血翻涌,几乎喘不过气来。
太惊人,太震撼,太不可思议!
在如中雷轰电掣的当口,豫王的心思居然还飘忽了一下,想到皇兄临终之时,目光凝注到榻前垂泪的自己身上,口齿含混的喃喃说道:“阿螭……莫哭了。”当时自己泪眼模糊,已经看不真他最后的模样,可是如今想起来,却顽固的觉得,他眼底也一定闪着泪光。
为什么写下这样的诏书,却不告诉我?为什么早已有这样的意思,却全然不透口风?为什么到了最后,还只是暗示一个相识不久的近臣知晓,倘若林凤致一直缄默不提,岂非这惊天秘密就此沉埋,自己便要失之交臂?
为什么,为什么?你是疑我,还是信我,还是轻我,还是重我?
他忽然觉得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回过头重读了一遍,不错,还是那一行字,明明白白,毫不含糊,连字迹都无一丝凌乱,写字的人定然坚定之极,执著之至。
豫王想到皇兄往日,简直是过分温柔胆怯的性情,除了最后与林凤致联手铲除俞汝成一役堪称狠决——然而这分明大部分出自林凤致这刻薄狠毒之人的策划——平时就连重话都不敢跟群臣说一句的,每次臣子们一闹事,一争执,豫王便可见他揉着太阳穴哀叹头痛,小心翼翼的不知道该摆平哪一方才是。
犹记他登基之初,说了句“议立皇太弟”,结果招来群臣分党结派的互相攻讦战,于是又慌忙将之搁置,过后他也是那样含着温柔胆怯望着自己,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得,自己当时笑着安慰:“皇兄宽心,臣弟原也没有这等枉念。”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怨怼的,你既然没有担当,又为什么要忽发奇想,把我推入风口浪尖?
这样优柔寡断毫无胆气的皇兄,若是能在遗诏里冒着违反常例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