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柔已经很久不曾来过我这里了,也许她也隐约感觉到当年的事并不像陆冕所说的那样,陆冕勾引顾衍,却被我撞破,顾衍要打陆冕一掌,却被我挡下,打碎了灵盘,成了半个废人。
沧州沈氏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施压让苍冥道人废掉了陆冕的修为,又毁了他的脸。将他毁容之后,扔进黑水牢,再无消息。我灵盘破碎,如今跌落纯青境,只怕此生能重回真元境已是万幸,再无进益的可能。而顾衍到底伤我太重,母亲不肯善罢甘休,师父只得将顾衍关在辟心谷,百年在不得出谷半步。
但当年真相如何,每个人都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吧。或许有人怀疑是否真是陆冕勾引顾衍,因为他二人身上都有我沈氏的千里引。但当日陆冕一口咬定是他自己勾引顾衍,掌门问我时,我怔忡许久,还是顺着陆冕的话说下去。
顾衍气急败坏,当着门中上下的面骂我卑鄙小人。
而我当时却只记得,我一直望着陆冕跪在地上的背影,顾衍又说什么,好像都记不清了。
轩辕顾氏认为是我与陆冕练手陷害顾衍。
从此沧州沈氏与轩辕顾氏水火不容。
百年已过,顾衍仍旧是不出世的天才,如今已迈入无尘境。而另一个天才,如今却在黑水牢中,永无天日。
“二师兄!”雪柔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我一愣,放下手中公文,抬头见她穿一条品红长裙,外面套了一件罗白的纱衣,一蹦一跳进来。
“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我微微一笑,轻轻伸手想揉揉她头发。
雪柔却笑意一顿,不着痕迹偏开头,扶住我的手臂:“二师兄,今天大师兄出谷了。前些天锦宁他们去天策府领除魔的令箭,却被景玄宗的人嘲笑我青门山无人。可是今天,爹爹说大师兄百年禁足之期已到,可以出谷了。”
嘲笑我青门山无人?难道真当我沈凝成了废人不成?眼下师父还要多依仗顾衍,我不可能再生枝节,也只得让他出来。百年间顾衍已经踏过通天境,进入无尘境,师父也不能再撼动他在青门山的地位。
而我……
胸口隐隐作痛,似有烧灼之感,血气翻涌之间感到口中一丝腥甜。
天命真不肯眷顾我沈凝一丝一毫吗……
我扯了扯唇:“甚好,想必大师兄这些年静心参悟,当年俗事已不放在心上,可以专心辅佐师父治理山门。我身上担子轻些,也可安心养病。”
雪柔想到我身上的伤,这才意识到这消息我听了未必高兴,小心翼翼抬眼看着我,扁扁嘴道:“师兄我说错话了……”
我微微一笑,柔声道:“当然没有,不要多虑。”
雪柔低下头去,似是思索半晌,又抬眼看我:“师兄,还有件事……”
“直说就是,不必吞吞吐吐。”
雪柔挠挠头,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我敲她额头一下,笑道:“怎么你这傻大姐也想得这般多了?”
雪柔一愣,伸手轻轻抚摸被我敲过的地方,眼中似有些恍惚,半晌,才眼睛弯弯笑道:“谁是傻大姐?”
“那你便直说。”
“是……是小师弟……大师兄同爹爹说,若要他出谷,要爹爹需放出小师弟,否则他就要在辟心谷里独自修炼,直到飞升,也不会再理会青门山的事情。爹爹他……答应了……”
我愣了愣。
那人要从黑水牢出来了?
最初我曾经去看过他,黑水牢里恶臭熏天,水老鼠和癞头蛇横行,关着的都是些下作妖物,他被穿了琵琶骨,四肢捆着锁链丢在一个角落,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因为只有豆大的油灯光亮,隐约只能看见他垂着头,脸上密密麻麻黑漆漆不知是伤口还是脏污。
我竟不敢开口和他说话。
我利用他至此,他却宁愿诬陷顾衍也不肯揭穿我。
可我,也只是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他身上,任他再跌落到一无所有。
或许他本就一无所有,谈何跌落呢?
我沈凝从小顺风顺水,从来也不曾真做过什么脏了自己手的事,可是那一次,我却有些不敢面对自己了。
那日母亲从沧州飞来看我,依旧周身华贵,珠玉满头,长眉微调,声音淡淡:凝儿,你到底是心不够狠。
燕子衔着泥,飞过淡紫的棠花,又不知飞向何处。
在那年春天之后,我便再没去黑水牢看过他。
许是我听了母亲的话,许是我真的不敢见他。
我再见到陆冕,却是第二年的冬天。他从黑水牢出来,被顾衍带到辟心谷调养将近两年,据说才勉强能够走路。
我看着镜中人一袭滚边狐毛的白色大氅,脸色白腻,剑眉凤眼,别人都道我长得像母亲,本来我从不觉得,可是年岁越大,越能看见母亲的影子了。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母亲命人打了十几只银狐,做了这件大氅给我。
我手里转着一支母亲命人给我寻来的暖玉手炉,看着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
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又左右看看自己,到底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沈家公子,这才不紧不慢出了门。
议事殿里鸦雀无声,师父微垂着眼,似是在闭目养神,又似不知在想着什么。雪柔站在旁边,手里绞着帕子,噘着嘴,眉毛淡淡蹙着。
上座坐着青门山几位长老,都是在各峰清修,鲜少露面,今天为了那件事来,也都各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次首坐着掌门弟子和几个峰主的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