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深深,回廊曲折,裴英娘领着蔡四郎走到一座宽敞的厅堂前。忍冬和半夏撤下堂前的神仙人物金银围屏,铺上簟席,裴英娘脱下罗皮靴,俯身跪坐,“你母亲如何了?”
蔡四郎没敢跟进厅堂,站在廊下,沉声道:“阿娘很好,南方天气温暖,雨水丰沛,阿娘自到了那边,从来没有生病。”
他顿了一下,脸色灰败,声音渐渐低下去,“阿娘让我听公主的话,公主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蔡四郎之所以不畏生死,积极为棉种一事奔走,除了报答裴英娘的救命之恩外,还想多积累一些功劳,为马氏求一份赦免。
他才是推倒蔡老大的人,马氏为他顶罪,免除了他的刑罚,也让他从此陷入害死亲父、连累亲母的自责之中。
他遇佛杀佛,遇神杀神,天天干着刀口上舔血的差使,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裴英娘以献出棉花种植园为契机,开口为马氏求情,朝中大臣生怕她会反悔,头一次上下齐心,赶在一天之内办完所有程序,免除了马氏的流刑。
蔡四郎欣喜若狂,预备南下接马氏回长安。马氏却托提前去打点种植园的人传信与他,她甘愿待在流放之地,做一辈子的苦役,为他赎罪,如果他强行带她回长安,她立刻一头撞死。
发现蔡老大气绝身亡的时候,蔡四郎决定去县衙认罪,马氏也是这么逼他的。
他以为母亲只是说说而已,毅然决然离开家门,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就听到哐当一声,马氏果真撞墙自尽了。
好在糕坊的墙壁里头是竹篾,马氏只是撞上额角,没有伤及性命。
蔡四郎当时只有十几岁,无意间害死亲父,痛苦不已——哪怕阿耶不慈,亲手把他卖给胡人为奴。
他手足无措,六神无主,马氏又以自己的性命胁迫他发下毒誓,他不得不做出退让,眼睁睁看着马氏替自己赴死。
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为了救母亲,什么法子都使出来了。
他甚至把从未见过面的裴英娘拖下水。
他没想过要从裴英娘那儿得到什么帮助,完全是凭着本能行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母亲死了,他就一把火烧了大理寺。
最后母亲得救,裴英娘打点好一切,淡淡问他:“你还想救你的阿娘吗?”
他捏紧双拳,双眼血红:“救!”
“好。”裴英娘点点头,眸子里似有揉碎的星光,“那就老实听话。”
本以为只是一句虚无缥缈的承诺,没想到才不过两年多,他的心愿就实现了。
可母亲却不愿回来。
蔡四郎心事沉沉,脸上没有一点欢喜之意。
第59章
裴英娘记得马氏崇佛, 笃信因果报应,她自己不愿意回来, 那么谁也勉强不了。
除非蔡老大能死而复生。
廊檐下郁郁葱葱, 草木葳蕤。春风拂过, 树影婆娑,花朵扑扑簌簌,落满石阶。
蔡四郎站在花丛前, 清秀的脸孔掩映在烂漫春光中, 眉宇之间阴郁难除。他右边脸颊上有条浅浅的伤疤,从眉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处, 不仔细看, 看不出来, 从侧面看上去, 就有些狰狞了,原本斯文俊秀、稚气未脱的面孔,添了几分狠戾之气。
听阿福说, 那是山匪砍的。
商队跋山涉水, 从南往北,经过重重大山,遇上山匪劫道是常事。有一次商队在山中遇险,蔡四郎不愿抛下货物, 孤身一人和山匪周旋。
山匪看他年纪不大,胆量却壮,起了惜才之心, 把他掳回寨中当喽啰。
他假意投诚,趁山匪们不察时,闯入山匪头子藏身的山洞,用一柄生锈的铁杵,杀死五个山匪头目。然后和山下的阿福里应外合,一把火将整座山寨一烧了个干干净净。
几十个山匪,包括他们的孩子,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蔡四郎脸上的刀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他手段狠辣,十二三岁时,便能以一人之力,挑拨数十个胡人和坊民发生冲突,是个可造之材。
裴英娘觉得他胆大心细,又是马氏的儿子,才把他收为己用。
现在她有些头疼。蔡四郎确实是个忠心不二的帮手,不仅听话,还愿意揽下所有脏活累活,阿福和阿禄不敢做的事,他做起来没有一点迟疑。
可他做事未免太不留余地了。
商路能够迅速打通,和他的心狠手辣离不开关系。现在沿路山匪私底下管他叫玉面夜叉,只要看到商队的旗帜,无不望风而逃,没人敢惹他。
马氏如果知道蔡四郎这几年为了立功犯下多少杀孽,更不可能答应回长安。
裴英娘轻声说,“也罢,兴许再过几年,阿婶自己会想通的。”
不知是在开解蔡四郎,还是在安慰自己。
蔡四郎眼眸低垂,望着阶前飘洒的杏红花朵,嘴角微微扯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他知道,阿娘不会回来的。
裴英娘倚着凭几,轻咳一声,岔开话,“听说你刻意为难商队中的胡人?”
蔡四郎眉心一跳,瓮声瓮气反问:“谁说的?”
话刚问出口,跪在廊前煮茶的半夏立刻变了脸色,低斥道:“没规矩!”
蔡四郎握紧双拳,脸上浮起几丝激动的红晕,梗着脖子辩白道:“我确实不喜欢那几个胡人,但我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们!”
裴英娘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