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惊讶于他讲述的完善,但偶尔也会感到恐慌。
一个好的王者,就不会犯错吗?
他问过叶孤城,得到的是对方冷冰冰的答案。
“人都是会犯错的。”
叶孤城道。
“但是我告诉你这些事情的目的,就是让你尽量避免这些错误。”
叶孤城的眼神中没有温度也没有情感,却有沉甸甸的嘱托。
“当个好秦王。”
他道。
“我知道你能做到的。”
他们对话的内容,真的是你能做到吗?
难道不是,你不能不做到吗?
某一瞬间,就算是心理强大如嬴政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他好像感觉到了,舒服在身上的锁链,以及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
他得做到。
嬴政想。
他不能让老师失望。
他抬头仰视叶孤城。
没错,仰视。
嬴政想,虽然叶孤城是坐着的,身高没有那么夸张,但是他总觉得,自己看他是在仰视。
因为他不知道,叶孤城视线的落点是哪里。
他所看到的风景,与自己永远是不同的。
他想。
说不定在他眼中,只有塞北的冰川以及天山的雪。
嬴政想到了过去的对话,那是少有的,还存在于他童年记忆中的对话之一。
他问叶孤城:“老师,你在看什么?”
叶孤城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
他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在看什么?”
嬴政道:“因为老师总是眺望远方。”
他回头,实现透过那扇窗户。
“远方,有什么吗?”
叶孤城沉默一会儿道:“有冰川,还有雪。”
嬴政道:“你喜欢冰川,还有雪?”
叶孤城道:“不。”
他道;“过去,我是不喜欢的。”
嬴政道:“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眺望?”
叶孤城道:“我只是有点思念。”
嬴政还记得叶孤城当时的表情,说不定就是因为这表情,才让这段无厘头的对话一直藏在他的记忆深处。
说来也荒唐,他同叶孤城在一起这么多年,竟然没看见他有过几次表情变化。
但是那一天,他深沉如同平静海面一半的眼中,确实产生了点点波澜。
为什么?
嬴政想。
雪山上,冰川中有什么吗?
他想,就算是有人能够同雪能沟通冰川相提并论,那都应该是他的老师。
这世界上,大概找不到第二个如同他老师这样冰冷寂寞的人了。
大部分时候,这都是一个褒义的形容词。
但有的时候,也会变成贬义的。
叶孤城不懂人心。
他以国师的身份站在嬴政的下手,对面是吕不韦。
嬴政处于长久的沉默之中。
这种时候他一向没有办法说话。
他才十几岁,虽然已经登基成了秦王,却没有亲政的权利,国家大事被交到了叶孤城以及他的仲父吕不韦身上。
他的老师很有能力,很正确,但是却与仲父有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
谁都不知道这矛盾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而嬴政也知道,他的老师一开始试图妥协过,却在仲父想要越过他专揽大权时站到了对方的另一面。
天知道他老师是怎么做的,他们一起从赵国回到秦国,然后叶孤城意外地受到了父王的赏识,甚至还救了赢异人一条命。
他得到了一官半职,并且很快向上爬。
他精准的工作以及高强的武功让他在短时间内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但是,在朝廷上,并不是人人都喜欢他的,甚至可以说,喜欢叶孤城的,只是少数。
这很难找到原因,但说实话,光是他的气质就与朝廷格格不入。
有的时候嬴政会想,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要入朝廷,明明他志不在此,他也并不想进来搅乱一通浑水。
是因为他吗?
嬴政的眼中闪过希冀的光。
是因为他成为了秦王,所以老师才会来帮他吗?
嬴政不知道真实原因,但是他宁愿这么相信。
被压抑在心中将近十年的对于父亲的渴望再一次苏醒了。
毕竟,他从小就在心底偷偷叫叶孤城父亲。
但是以他所在的位置却没有看到。
叶孤城的眼睛,还是冷冰冰的。
浅棕色的瞳孔周围,仿佛凝结了一层冰。
他在隔着冰层看人。
对叶孤城来说,睡眠已经变成了很奢侈的一件事。
他渴望能够睡眠,因为偶尔在梦境之中,他能在深海看见西门吹雪的影子。
即使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他甚至看不见西门吹雪的脸,听不见他的声音。
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
没有人知道这种满足从何而来。
甚至连叶孤城自己都不知道。
但就算在梦中,他也看不见西门吹雪的影子。
叶孤城忽然想到孔子的一句话,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庄周了。
他不想看见庄周,但是他想见的人依旧看不见。
他想问问西门吹雪,他做的,都是对的吗?
叶孤城想,就算不是那么正确,他也不会放弃。
他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践行王道,修炼无情道。
从一开始,叶孤城就觉得自己同无情道有些不兼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兼容仿佛因为他意志的坚定而消失了。
最明显的证据就是……
他越来越像西门吹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