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常年修行的出家人,在这种前途未卜的极端环境中也不免暴露出了隐藏得极深的七情六欲。他们不愿离开光明寺,又无法反抗海汉军的强行迁移手段,就只能将这种怨念投射在秀念这个协助外敌的叛徒身上。哪怕秀念的本意只是想保住光明寺所有人的性命,但当他的做法与集体中的绝大多数人的立场相冲突时,就注定了他将会成为这个集体所摒弃的对象。
秀念看到他们眼神中所透露出的复杂情绪,便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回到那个群体当中了。他也想回到光明寺继续平静的生活,但他很清楚那已经不可能了,在来西归浦的途中,已经有海汉军官向他透露了口风,作为行动的一部分,平户港的一切都将被摧毁,今后人们也只能通过那里的废墟来缅怀当地曾经的繁荣了。
秀念不明白海汉人为何对平户怀有如此之大的怨念,但他相信并非虚言恫吓,这些人是真的说得出做得到。既然平户都没了,再挂念光明寺又有何意义?他本想将这些消息告诉其他僧人,但看到这些人充满怨忿的态度,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秀念不是想要借此报复曾经的同伴,而是认为如果他们不能自行将这些怨气化解掉,那只能说明修行不够,有前因才会有后果,等他们道行够了,自然就会想明白这些问题。而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所走的路,也都是因为在此之前所做的种种选择所致,不管今后是好是坏,那都是自己应该去面对的“果”。
秀念在光明寺的时候忙于处理俗务,对于佛法的研究并不深入,也就是日常做早晚课的时候听年长的僧人们解说一番,而佛门中的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六度波罗蜜的修行,都是基于因果之说,秀念也受此理论的长期熏陶,因此对于所遇到的一切状况,他也只能用这种学说来完成自我解释。
人只要能说服自己,那接受现实就会比较容易一些。而秀念是个很现实的人,相比其他常年封闭不通俗务的僧人为止。而他所掌握的权限,也就不止是帮助赈粥而已了,可以根据营区内的情况向军方提出建议和要求,也有权对不听从安排的民众实施惩戒。
不过对秀念来说最重要的倒不是这些,而是待遇上的提升。他从现在开始不用再与营区内的这些民众同吃同住了,而是与这里的海汉军人享受同等吃住待遇。他不用把清得能照出人的米汤当作口粮,也不用睡在稻草和树叶铺成的露天床位上了。从现在开始,他就可以比这里的绝大多数人活得出来做一些事情,那么就算他认识来布施白粥的俞成礼,恐怕也没法为自己赢得被提拔的资格。
但现在秀念已经得到了通往在旁边监督就行了。
“我是尹长兴,我的家就在西归浦,我是一个渔民。”
“贫僧秀念,来自平户光明寺……”
两个人的见面毫无波澜,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对方不过是替别人办事的下人而已,既然都不是什么大人物,那也就没必要在对方面前做出谦卑的姿态。
秀念从尹长兴眼中看到了一种平民百姓所特有的狡黠,他在光明寺的时候见过不少拥有这种特质的人,如果不是对方身上浓重的鱼腥味,秀念很可能会将他认作是一个小商贩。
而尹长兴对秀念的认识显然要更深刻一些,先前秀念跟俞成礼交谈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听着了。
俞成礼能在西归浦享受到不一样的待遇,第一是因为他有钱,第二是因为他是大明的汉人。两个条件缺一不可,如果他是个日本商人,又或是穷得叮当响的汉人水手,那现在一样只能待在移民营里等着喝米汤。
但秀念能从这些人当中脱颖而出,被海汉军官提拔起来当临时民政官,尹长兴就觉得他必然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特别是当他注意到这个营地里还有好几十个跟秀念穿着同样僧袍的僧人,这样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那些比秀念更年长的僧人,都只能乖乖排队等着领赈济粮,秀念却已经拥有了高人一等的身份,这大概不是仅凭运气就能实现的事。
通常要在完全陌生的气氛之下展开对话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情,不过对他们来说倒是有一个现成的共同话题可以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