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鹤白丁忽然道:“你的脚怎么了?”
秃驴虽是个鬼身,但行为动作从来像个活人,如此轻飘飘浮在空中倒是少见。
他站住身等对方答话,身后却偏偏没动静。
鹤白丁憋着气顿了半天,终于转过身来,只见秃驴已坐在树下的石头上,抬头看他,绿色的眼睛里居然还带点笑意。
这种情形在两人相伴而行的一年里已发生过无数遍,总以却尘思一张好脾气的笑脸结束,看起来似乎从头到尾都是却尘思在迁就他,但事实上,他才是始终先退一步的那个。
天底下的秃驴大概都这么好管闲事。
维持绷着脸的表情,鹤白丁利落解了对方鞋袜,两只小腿上的皮肉已大片破开,隐约裸露出胫骨,想来是被之前的鬼气所伤,自己当时正气头上竟未察觉。
然而这时候他的心情还是好不到哪里去,哼道:“打了你一顿,你还得负责给他们超度上路。”
他口念法诀,伸手一抹,勉强抚平伤口,便站起身把画匣丢到对方怀里,将人拉到背上背起。
“既肯放下屠刀,自然应渡他们脱离苦难……”
鹤白丁本就心气未平,耳边又是这番恼人的佛理,不由啧了一声。
背上的秃驴便慢悠悠转了话题,一手抱着画匣,一手提灯在前,往远处的漆黑山道望去:“今夜找得到落脚处么?”
山下村庄的灯火早已湮没在黑暗里,周边树林一片荒凉,鹤白丁心想刚刚实不该走太快,正犹豫要不要往回找那村庄,却尘思勉强抬头看了会儿,低声道:“北面山腰上有个屋子。”
鹤白丁便握紧对方的膝弯往背上提了提,往北前行。
这段路不算太短,他听着秃驴在背后给他指近道,不久察觉对方颇疲累似的,向来挺直的身板逐渐塌了下来,以至于贴着他的后背。
虚弱成这样,居然还舍得浪费法力。他有些愤愤的,简直想把人丢地下。
耳边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前两夜露宿荒郊,总算有个歇脚之处……”
鹤白丁只觉对方说话时靠得极近,昏昏沉沉,几乎挨在他耳边,不由动作一顿。两人虽说关系非比寻常,但秃驴平日里还是个循规蹈矩的出家人,少有如此亲近的时候,更别说此刻连吐息都直往耳朵里钻,带起一点痒。
他忍住想挠挠耳朵的沖动,这时却尘思偏又愈加困倦,侧头挨着他脑袋,嘴唇在走动间已快贴着他耳廓,像贪恋着他的气息。
他心底一跳,随即加快了步伐。
今天这情形显然是不能凑合了。鹤白丁默默地想。
秃驴大约还不知道,他每次身体起了变化的时候,都会不自觉挨得近些。
幸而对方似乎很快发觉了自己的异常,如惊醒一般,耳际的温热忽的消失,却尘思已尽量直起身,平稳自己的唿吸。
鹤白丁便见那提着灯的手指缓缓握紧缠着掌心的佛珠。
他也并不说破。
灯笼随着步伐晃动,山道上只余单调的脚步声。
两人都不是话少的人,平日里一个不说话了,另一个便忍不住多说几句。只有在这种时候,彼此之间才会陷入沉默,像是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鹤白丁的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低头看着地面一片蒙蒙的光,和却尘思衣摆下裸露出的一截脚尖,正提在身侧。
这地方是个破庙。
他走近了才意识到这一点,神色古怪地站住身,身后却忽然一空,秃驴已浮在地面上,慢慢走了进去,看起来神色平静,毫无不适。
鹤白丁头上还顶着佛冠,据秃驴所说这能压制他身上沾染的鬼气,就算万般嫌弃平时也不离身,但他瞪了门口梁上破败的牌匾一会儿,摘下佛冠,抬脚走了进去。
坛上分列着大大小小几座泥塑的佛像,早灰扑扑挂满蛛丝,看不出颜色的挂幡悬在两侧,却尘思点起蜡烛,双手合十默诵佛号。
几位佛祖菩萨鹤白丁自然不认得,他只在屋里兜了一圈,开始熟练地清理这破庙里仅有的一张供桌,察觉到秃驴正自身后看着他,半晌后又默默移开视线。他也不开口,放下行囊,径自布了个法阵罩住这破庙,又抛出八卦镜镇在门外梁上,以防夜间有鬼怪窥探。
等做完这一切,他关门回到屋里,只见却尘思仍静静站在佛前,手里捏着佛珠,似乎从来没动过。
同他一起的近一年时间里,这人可算诸戒破尽,但此时仍然显得恭敬而虔诚。
鹤白丁莫名不痛快起来,只站了会儿,突地把人拉进怀里,自身后咬住那已泛红的耳尖。
这种时候念什么经,该看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