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不同的人说出来,效果也不一样。
一群老旧勋贵听的一头雾水,朝中有法兰西传教士这事儿他们是知道的,白明远等传教士也给他们画过西洋画像,还给他们送过礼。不少勋贵家里还有一些欧式的板甲、西洋剑之类的玩物。
这些远隔万里只知其名的国家,若说是如朝鲜琉球一般的朝贡国,这些老勋贵们自己都不信。
白明远之流的传教士在天朝久了,自然是会说话,明明只是正常交往,写国书送礼的时候却说是朝贡。老勋贵们脑子里还是门清的,明白不过是个面子罢了,互相乐呵,看破不说破。
可若说再退回到先秦时代,放下天朝上国的自傲,去搞什么合纵连横,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法兰西与那波兰国的故事倒是很好理解,不就是秦穆公嫁女儿、扶植晋文公归国那一套嘛。无非一个是岳父帮女婿、法国那边是女婿帮岳父,差逑不多。
再说还比不上秦晋乱呢,秦穆公既是晋文公的姐夫,又是岳父呢。往先秦旧事里一靠,很容易就懂。
若是真有用,未尝不可诈一诈,只是这事儿天下人会怎么看?
是否有辱国体?
是否叫人笑话?
是否叫人觉得远不如朱明有骨气,竟要结交蛮夷?
西北边打仗的时候,知道准噶尔部有被俘的波兰人,好像还信了黄教?也知道波兰人帮着准噶尔人训练了一批冲锋手段大为不同的骑兵。
可谁也没想过万里之外的事儿,居然能和即将于罗刹的谈判联系在一起。
这事儿要是刘钰来说,老勋贵们觉得倒还好。
如今一个在山沟子里戍边的小人物,居然也能侃侃而谈万里之外的事,让这些老将们觉得有种仿佛要被时代淘汰的错觉……自己,一无所知。
垂老的靖国公不由想到了自己年轻时候出镇福建的旧事,想着那些巨大的西洋战船,心想难不成自己这些人真的老了?
承认罗刹不在朝贡体系之内,已经是骇人听闻了。
指不定传出去后,江南士子又有多少痛心疾首者,又难测士林结社中又会有多少讥讽无能之语。
南北互帝而不朝,此非宋辽旧事乎?
结络夷狄而为援,又与伪明信天主、求教皇甚至请日本幕府出兵何异?(注1)
又赶上禁教风波正盛,福建教案频发之际,只怕这事儿难办。
将来的天朝,真的要与那些西洋国家搞纵横之术?
那天朝还是天朝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土天下,日后到底有多大?
或许用法兰西来诈罗刹,或许真的能多要回一些不毛之地,甚至或许可以诈回精奇里江。
但在儒林看来,为了几尺不毛之地,竟要堕天朝气度、放下身段,这真的值得吗?
一旁的淄川候谢无忌也是暗暗摇头,看着刚才对答如流的杜锋,想起来了杜锋祖上的事,也算是有些渊源。虽少走动,但是逢年过节还是会收一些山野礼品。
此时见杜锋气不抖、话不闷,显然这是美滋滋。
谢无忌心想,傻孩子啊傻孩子,刘守常这是拿你探路呢,你还在这美滋滋呢?
这事儿,是你们这身份能说的吗?你啥身份你心里就没点数吗?
你说了,陛下将来若问他,他就能答;若是陛下将来不问,他就当这事没说过。
倒是你,胆子也真的是大。
光想着简在帝心、想殿前显能也真是想疯了,万一陛下斥你一句“白身言事、殊为可笑”,我看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合着你爹就没教你一句伴君如伴虎?
转念一想,倒也是了,他爹那身份,还没资格有这样的感慨……
心中暗叹,心想这傻孩子,只怕你心里还感念着他刘守常?
人之感情,一念之间。
谢无忌想到祖上山东义军之事,怕是杜锋年少不知深浅,又秃噜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便出言道:“陛下,既是那罗刹王的义子知罗刹深浅,何不带他来此,陛下亲问之?再者,那刘守常既是俘获了不少罗刹人,何不叫他押送俘虏前来,待喀尔喀蒙古诸部前来,观其献俘,以壮军威?”
把话题悄悄岔开,李淦不觉有异,也被淄川候这番壮军威的话合了心意。
心想这罗刹王的义子既是宫廷之变被流放的,如今罗刹朝中又是外姓摄政王执政,这黑乎乎的义子怕是换不到什么,倒可以物尽其用——那李二有突厥可汗跳舞,我李淦自是不如唐宗,弄个罗刹王义子在身边行优伶之事,亦可以聊以自比,倒也是美事。
被淄川候这么一打岔,本还想再问杜锋点什么,已是忘了。
思绪一断,就再难续。
之前杜锋也算是对答如流,也不慌乱,更没有如那些第一次面圣的语无伦次,亦算是个年轻人中的人物。想到之前已经勉励过叫他“智仁勇”了,再多的勉励也不好,李淦便又画了个大饼。
“你既有求学之心,此番战后好好准备。若能入得武德宫,将来说不定选为龙禁,方不枉朕定你论迹不论心之言。下去吧。”
杜锋哪曾想到这种意外之喜?之前陛下刚勉励过自己,如今又勉励了一次,这事儿可真得感谢刘大人给我这样的机会,此等恩情,可不敢忘。
连连叩首,起身弯腰慢步退到大帐外,只恨不得现在就骑上马跑到山崖高耸之处纵声长啸,把这心中的欢喜都呼喊出来。
远处,又有一匹报捷的战马飞驰而来,蓝旗猎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