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凝神看了颉比罗一眼,此人心性倒是挺豁达的,也不知对他们这些破坏他家园的武夫,是否心存怨恨。
他念头一动,开口问道:“不知道颉比罗埃斤,对那几场战役是怎么看的?”
李嗣业此话一出,封常清的神情倒显得紧张起来,悄悄地给颉比罗使眼色,谁知这颉比罗不知是没有看他的眼色,还是生性率直,当即开口道:”对错还用颉比罗来说吗,将军看看今天的碎叶川东西,黑黄二姓依然相互仇视,莫贺达干依旧不服管束,依然妄想做碎叶川草场上的霸主。若是当初盖嘉运和圣人能够公允一些,吐火仙可汗未必不能担当起突骑施可汗的职责!“
封常清突然站立而起,语气很重地制止道:“够了!颉比罗,你现在只是拔汉那王的部属,这些话轮不到你来说!”
颉比罗坦率地笑道:“封贤弟,你害怕我说错话被杀头,但我颉比罗生性如此,说不得假话。我突骑施黑姓落到今日,唐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敢保证,吐火仙可汗的往日的下场,还会在莫贺达干的身上重演,不,他的结局应该比骨啜起,躬身抱胸说道:“既然如此,颉比罗告退。”他躬身缓缓倒退出正堂,才转身离去。
封常清跟在颉比罗身后走出来,抬头扶着抹额对他说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如果是对高仙芝或夫蒙中丞说,脑袋怕是早就搬家了。”
“是人都会犯错,圣人、还有你们唐军的将领们,都不愿意正视自己的错误。但是这位李将军,胸怀要比我想象得要宽广。”
“也许是因为他的目光比我们看得都远吧。”
颉比罗笑道:“你这句话说得最为中肯,汉人们多半是看不起我们这些逐水草而居的胡人的,肯放下身段来向我求教如何游牧,已经很让我吃惊了。”
他们走出镇使府,疏勒镇笼罩在一片夕阳的光辉之下,錾石与土砖砌成的墙垛之间有参差的阴影,红衣僧侣们低头双手合十,屋檐下悬挂着排成列的腌肉。城东南的空地上,一间宫观的雏形——院墙和炼丹房已经建成。一名穿着麻衣的老道负手在丹房外散步,神情中充满了憧憬和向往,仿佛他就站立在三清殿前,檐下的朱红色斗拱向上翘起,青铜鹤分别立在大殿两侧,袅袅吐出烟雾。
……
第二日,李嗣业和裴国良、封常清、颉比罗一行人从疏勒城出发,沿着赤水河向上游溯源,准备在天山南脉的葛逻岭前止步。
六日后,他们来到一处已经被初步划定的草场上,放眼望去一片枯黄之色。
众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李嗣业命封常清取下图纸,在干草从中铺开。李嗣业指着图中的记里画方说道:“我们此刻就在这里,这里被划为军牧区,十里之外划为民牧区,中间拉出界桩,双方不得逾越区域,你们看如何。”
裴国良和身边的几个随从纷纷附和,盛赞李镇使的规划如何英明如何睿智。
“这样一来,牧民们在规定的区域内放牧,按照规划转场,似这种轮番多次啃食草场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这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我们疏勒的问题呐!”
李嗣业回头去看颉比罗,发现他脸色比初见时在略微平缓的一座山丘上,附近地势的落差尽收眼底。
由于颉比罗受到了李嗣业的礼遇,他在人群中所站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靠中间,指着葛逻岭的朝南面说道:“山顶和山坡的朝南,适合春季进行放牧,等到夏季的时候,就可以到山阴面和一些山窝地势略高的地方,水草丰美可加快牛羊长膘。”
他们把目光转到了另一边,指着山下一整块色调暗淡平整的土地问:“那是什么?”
“哦,”封常清低声解释道:“那里是屯田,种的青稞和麦子。”
颉比罗下意识地表现出反感:“耕田阻断了一处草场,真难看,瞧着跟伤疤似的。”
李嗣业倒无特别反应,继续在一边聆听。这些游牧民族自然有一套鄙视链,他们最看不起的就是疏勒这种半耕半牧的生产方式,要么你就学汉人纯种地,要么你就学我们只放牧,参与放牧却没有放牧的规矩,便是不伦不类的四不像。
他继续说道:“等到秋季高山上开始吹冷风下雪,我们再赶着羊下山沿着赤水河畔放牧,等到冬天的时候,可收割疏勒及几个州城附近的牧草,就算收割完后,这些秋草还会滋长,寒冬依然可以把羊赶出来遛一遛。疏勒镇羊群的数量,还远远没超过牧场所承受的程度。只不过是你们瞎转圈,把几个好草地给糟蹋了。”
“至于李将军所划分的军牧区和民牧区,整个疏勒有赤河与徙多两条大河若干支流,基本上丰盛的牧场都是围绕这两条河水滋润,何不将军牧区和民牧区以这两条河流区分,尽管他们最后都会经过疏勒城附近,整个冬季的打草区也可以根据流域来划分。”
裴国良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感情还要翻山越岭,他开口问道:“从这山背后的南坡当做起始点,离疏勒城有多远?”
一人连忙说道:“好像有四百多余里。”
“转场四百余里?!”裴都督吃惊地说道:“我们疏勒的牧民世代定居,家小都住在疏勒和州城中,跑到离家四百多里地的高山上去放牧?这怎么能够接受?”
颉比罗毫不掩饰自己的傲然神情:“那有什么?我的一家老小也住在怛罗斯城中,春夏秋如候鸟般离家放牧,只有冬季才归巢享受房屋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