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音带着无上喜悦轻响在她耳畔。
她抬起头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廖远的天穹,一片澄澈明净的蔚蓝间,白色的日光灼灼融融。她舒服地眯起眼睛,恍惚只是一瞬,又仿佛已历经千年。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释然轻笑:“我也是。”
六
月下白玉枉作楼,梦中人,谁与白头?
二十三年来,她从没忘记他。那个在她孤单敏感的十年童年里,陪着她一起成长的小男孩儿,那个在她过去十三年的生命中,反复出现她清晰而迷惘的幻觉中男子。
她从不曾怀疑他的真实性,哪怕所有人都劝她那只是大梦一场后产生的幻觉。
在她十岁以前的生命里,他和她共用一个身体。他住在她的心里。每当她一个人时,他就会出来和她聊天,说一些有趣的故事。那些故事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曲折离奇又让人欲罢不能。所以丫鬟们时常见她一个人托着腮,趴在桌子上笑得欢愉。
偶尔,他也会调皮地和她商量。然后,她便悄悄地躲进心里。他跑出来了,用着她柔弱的小身板爬到树上捉小鸟,跳到莲池里抓小鱼,还有捉弄那总板着脸教训她的奶娘,总是逗得她在心里哈哈大笑。
那时候,她以为他们会这样一辈子在一起,一辈子住在彼此的心里。可是十岁那年的一场大病后,他就不见了。她怎么喊怎么喊他都不出来,她急的放声大哭,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一向严厉的娘亲把她抱在怀里温声劝慰,她抽噎着语无伦次地摇着娘亲的手:那个住在她心里的男孩不见了,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然而母亲听了,和其他所有大人的反应都一样。她只是哭笑不得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笑着告诉她,那只是她大病期间做的梦而已,一个荒诞的、童趣的梦。
“可是娘亲,你也见过他,奶娘和丫鬟姐姐都见过他。那天,他把毛毛虫放进奶娘的衣领里,还被您骂了一顿!”她辩驳。
可是娘亲只是突然严肃地抿着嘴,冷冰冰道:“不许胡说。哪有什么他,那就是你,你从小就着这么顽皮!我的思雨现在病好了也长大了,自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般了……”
“娘亲!”
“好了不许再胡说,再说官老爷把你当成小疯子抓起来!”
她吓得再不敢提从前的事。如今想来,娘亲他们不是没有发现她小时候的异常,只是单纯地将他的出现当做了一种疯病,然后简单粗暴地把她与外界隔绝起来。
可是她知道自己没疯。因为直到如今,她依然可以看见他。十三年的时间里,她看着他从一个与自己一般高的孩子,长成了一个白衣翩翩的佳公子。虽然她从来只能看见他一个模糊的背影,一个遥远的侧颜,或是一抹孤清的轮廓。
她总是一个恍惚,便看见了他,回过神来时,她依旧静静地躺在自己的院子里。她的病还是没好,十三年的病痛已将她折磨得皮包骨头。她的脸色白的发青,嘴唇干瘪得没有一丝血色。
大夫总是建议她卧床休息,可她就爱呆在院子里。呆在院子里,她总能想起很多他们从前的事。那时候她还没有真的生病,他还住在她的心里。
白色的日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她舒服地眯起眼睛,今天好像特别的困,困得人睁不开眼睛。有脚步声响起,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
“姑父。”她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可是姑父听见了,她感觉到姑父带着淡淡趼子的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头。姑父叹了一口气,语调温凉而慈悲:“阿弥陀佛。”
姑父总是这样,思鱼忍不住想笑。明明是个荤腥不忌,又贪财又无奈的假和尚,却总是一派得道高僧的模样,偏偏外人还相信得很。思鱼还记得十岁那年她刚从病中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笑眯眯地光头坐在她床前。
她吓了一跳,一时还以为自己在哪座庙里看见了活的大菩萨。可是那满脸微笑的大菩萨突然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在她眼前用力地晃啊晃:“思鱼,见到姑父开不开心?”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有过这样一个姑父。后来才听娘亲提起,姑父三十年前便在缥缈山出了家,三十年来从未回来过。而这次她突发恶疾,爹娘遍请神医皆无法之际,姑父竟突然出现,直言为她续命而来。
续命,而非治病,她早料到了这一天。姑父从不在她面前唱佛号,所以她知道,今天她的大限已至。
身边的脚步声愈来愈多,她听到爹爹沉痛的叹气,听到娘亲低低的哭声,听到周围的丫鬟婆子忙碌地走来走去的声音。
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一线泪水自她已经无力睁开的眼角滑落,她笑得恬淡而凄凉。
佛音唱响,悠远而慈悲地萦绕在她耳际,熟悉又陌生。她曾无数次在寺庙中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是超度往生者的梵响。却原来听在生者和死者的耳中,是这样的不同。
她的意识越来越恍惚,她的身体越来与轻,耳边亲人哀哀的饮泣和身后纷繁杂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往生的梵响如轻柔的羽翼温暖地环抱着她,带着她飞向那无悲无喜、澄净安然的远方。
万丈佛光映入眼中的刹那,她忽然忆起某个星月流光的夜里,恍惚见那人从白玉的高楼飘然跃下,有人于楼中唤他的名字:秦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