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削出一块来。
敖烈说孙悟空未去过人界不晓得七情六欲,孙悟空满口承下只说自己半点儿不懂要叫他指教。可他当年离东胜神州竹筏儿一荡,千里迢迢求道学艺时,怎未见过?
在街市上遭过多少欺凌,人当他是哪里脱来的猢狲,个头生得这么高,恐伤人,娃儿见他便大哭,稍大些的将些残羹冷炙来泼洒他……还有人要寻耍猴人将他吊走,将那卡脖颈的玩意向他兜头罩下来。天赋异禀算得什么,你若是只猴,哪来的人敬你重你。
孙悟空在这人界晓得的头一桩事,实在算不得好。
去偷取了衣服鞋袜,只将浑身毛发遮掩得大多,再戴笠,垂头说话。
在这人界,便是成个怪模怪样的人,也比做个会讲话的猴好些。
上了方寸山,拜了师父,菩提祖师晓得他是灵明石猴,教他法术,也教他如何修为。
这祖师晓得他什么时候会来,也晓得他来做什么,一切都是天定过得,孙悟空同他有师徒缘分,亦是天定过的。
这天倒是什么都晓得。孙悟空盯着卧房外终日满着的水缸,水缸里映着天,还有他这张猴脸。
亦想,自己生出的石头,别的俱不变,却变了他这只猴。
想来想去都是天晓得,埋头哗地一声到水缸里。
天也打散了。
再探出头来便醒了。
晌午混混沌沌在树上挂着睡去了,醒来都是黄昏落日,蛇盘山连果子也不结一个,几颗枣儿还是涩的,不知那小龙平日都在吃些什么。
盘算着回一趟花果山带些瓜果来,也给敖烈吃些,叫他尝尝,将来他脱了囹圄,说不准便愿意同他回花果山去。
进了洞里腹中空空,猴王去石床上一躺,敖烈在另一张石床上侧躺着,穿着白日里见过那一身红白裳子,靴也不脱,只拆了发冠。
“哎,小泥鳅儿。”孙悟空道。
敖烈闭着眼答他:“什么?”
“你平日都只吃些瘦筋筋鱼虾?”孙悟空道,“连些味道也无……”
“自是不比龙宫。”敖烈道。
“龙宫里吃些什么?”
“佳肴珍馐。”敖烈道,“人间皇帝那般吧。”
孙悟空便笑了:“你见过皇帝吃食?”
“龙族守帝王,保一方风调雨顺。”敖烈答道。
“那可是委屈你了。”孙悟空道。
“比龙宫好些。”敖烈道。
孙悟空忽然不说了。
敖烈睁眼去瞧,孙悟空脱得赤条条,溜着鸟在石床上架着腿躺着。
敖烈:“……”
孙悟空也转头看他,竟然嘿嘿一笑,问他:“是不是大得很?”
敖烈又把眼睛闭上了。
“小泥鳅儿,你有多大?”那猴儿不依不饶。
“是不是跟俺老孙比还差一截儿?”孙悟空道。
敖烈翻了个身。
孙悟空也不觉得是自讨没趣,悠然自得还吹着哨儿。
“刚出世时还无什么水帘洞,光是花果山便觉得是顶好的地方,成天价地同那些个猴儿们一道寻吃食,滚细草捉虱子。”不多会儿,孙悟空开口。
絮絮叨叨,像是说给敖烈听的。
“像个猴儿。”孙悟空笑道。
“寻仙回来了,过了许多年,我不变老,同我捉虱子那些,眼睛都瞎了,摸摸索索,吃食要送到嘴边去。”
“过不久便死了。”孙悟空道。
“我活三百余年,花果山便换了许多猴儿。”
“到我阳寿尽了被捉进地府,才晓得死是怎么一回事,一本簿子便定你生死,还是天地管束。”
“到头来这万物给这天地束着,哪有不受这天地管束的法子?”
“便是将这天地打散了去。”
孙悟空说得轻松,架着的那条腿晃晃悠悠。
敖烈背朝他卧着,不答。
孙悟空便笑一声:“你若是不装睡,想必也不晓得如何应我,小泥鳅儿,若我二人联手,天地间哪个阻得了我们。”
“天地有序,阴阳有道。”敖烈突然开口道,“你要毁天灭地,谈何容易,可想过天地序数一散,大千世界万千生灵如何自处?”
“嘿嘿。”孙悟空道,“当真答了?”
敖烈仍背朝他,又不说话了。
“你瞧我花果山的猴,这世间的人都是在一茬茬地换,连你这蛇盘山的草都是,那帮子神仙做了这许久,可该换一茬了?”孙悟空道。
“晓得你心里想我尽是在说歪理。”孙悟空笑嘻嘻道,“小泥鳅儿,不知你活了多少岁数?”
敖烈沉默片刻,道:“记不清了。”
“嘿嘿。”孙悟空又笑,“龙宫借宝那时你可在?”
“我居西海。”敖烈道。
“噢。”孙悟空道,“那未见我威风,可惜了。”
“见了又如何?”
“我飒爽风度,你难道不会见之倾心?”
“你当我是龙宫中演乐龙女么。”敖烈道。
“哎。”孙悟空乐呵呵,也不知在应什么,“你比龙女可好看得多。”
“睡罢。”孙悟空道,“怎么不变龙身。”
敖烈想着今日早起甩尾打碎的石台,不答孙悟空的话。
崖洞中方静了,蛇盘山上多小旋风,呜呜地自崖上擦过去,洞门未封着,孙悟空听着声响,没一会儿便鼾声大作。
敖烈却仍睁着眼。
第二日早起了,孙悟空仍是不见踪影,敖烈不去猜他是走是留,照做他的事。
不知这蛇盘山荒芜之地,该是如何无趣敖烈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