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好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秦始皇遣五百童男女入海求蓬莱仙岛,至今不闻踪迹;汉武雄才大略,偏于这求仙一事上执迷不悟,今日便单表这一回金盘承露事……”
看吧,又是。方兰生几乎想代替二姐揪起自己的耳朵:我叫你听!我叫你听!
他早年想着闯荡江湖,满脑子都是奇人异事,光延年益寿的海上方子就杂七杂八抄过不少。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他没白石可煮,又一头扎向佛经里寻求教义,抱了老爹成堆典籍回房自去挑灯夜战,诸天神佛冗长名字背得一清二楚,仍旧毫无头绪。被茶杯摔碎声音惊醒时他猛地从桌上抬头,面前只有一点幽微灯火,心酸突然间难以抑制。
有药驻颜都是妄。他岂不晓得?
魂魄可转世。肉身可供焦冥蚕食。纵然两者都不是真正的起死回生,上天入地要寻法子的那人已用亲身经历证明了结局的惨烈,这样巨大的前车之鉴,偏偏换到他时不能死心。
何况其实一无所有。
心如死灰岂是那样轻易的事?他注定了要以同样姿势摔得粉身碎骨。
“日久则生情,我并非不信出自公子肺腑。”孙小姐在给他的信里写。
日久若能淡薄,生情自非难事。他能不能淡薄?
“其实天地间,哪有甚么鬼神?”那人说的高兴,口沫横飞。“达人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你就是占了风水宝地,立碑铭字,妄图万世不朽,也终有一日成了土灰。唯有那忠义之士,贤良之臣,做下了千古功业,被后人感念他的好处,立庙享祠,或口舌相传,这样就是长生不死了。又何必求仙访道,炉火炼丹?”
方兰生木立着,只觉鸿蒙初破,醍醐灌顶。仿佛将死之人一口气顶了这么久,突然散了,浑身软得再也站不住,靠着墙滑落在地。茶馆里人渐渐去尽,他抬手擦擦眼角,却是一片干涩。
是了。是这样。他怎会不知道?他这样聪明的人。本来该一点就透,除非被甚么东西蒙住了双眼,又或者根本是自己不愿去看,宁可一直闭着。
为甚么要说与他听?
他记得背着焚寂的女子跟他招手告别的一刻,琴川傍晚的日光淅淅沥沥洒了她一身,隔得老远看不清楚清丽眉眼间还有没有往日一般温柔爽朗的笑意,只唇角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
他那时候几乎想说等等叫我跟你一起走,但那毕竟不可能,他是方兰生,身后有年迈憔悴的双亲,已为人嫁的姐姐,倚栏而望的未婚妻。风晴雪心无旁骛地选择代替百里屠苏活下去,而他一身都是牵绊;他决非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他是不想承认如今能做的事便只剩一样。
请你记着他。不要忘了他。
琴川的四月末落尽了桃花,只剩点火樱桃,照一架如雪荼靡。方兰生拿个长柄剪刀,细细修去繁芜横杂的枝子。不防一只画眉惊起,花叶上夜来积下的雨水簌簌洒了他一身。
方兰生放下剪刀,趁衣料还没被湿透掸去表面的水珠,顺手折了一枝将开未开的红石榴。方沁正好从外面跑回来,看见了就缠着他要。方兰生蹲下来扯扯她乱糟糟的小辫子,一不留神衔走她手中竹签上一颗冰糖山楂,差点没把牙酸倒。
“沁儿乖。一会爹爹陪你去放风筝。”
方沁最喜放风筝,听了就不闹,扯着他衣角进了佛堂。其实佛像早撤去,只是方家后院一间小小的斗室,方太和尚跟夫人吵架了时常在这里打盹,美其名曰修身养性。自从方兰生继承家业,又改了别用。
一月寒梅三月海棠,五月芙蓉八月桂子,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所幸院子里草木丰茂,一时未曾缺。方兰生想着,将石榴插了瓶。跪下来方沁正好与他并肩,方兰生忍不住笑,一把揽过小姑娘,手指并在嘴唇上。“嘘。”
不准说话。闭嘴。很吵。
“你以后大了,嫁到别人家,把这牌位带过去,给他上柱香。你以后有了儿子女儿,就把这留给他。总之是别断了,一天一炷香。只当为你爹爹。”
小姑娘踮起脚尖费力辨认那上头笔划繁复的字,最后睁大了眼睛看向他。
“为甚么?爹爹!”
方兰生摸摸女儿柔软的头顶。
“我欠他的。爹爹平生从不欠人,因此有一日还清了他。”
落花三千。他是自那人走后,才能慢慢想通的;但待他想通了,那人早已去的远。其实想想当初,时间不是不充裕的;就算胜了欧阳少恭,终局能有所预料,该妥当的也都早已安排妥当。他们本来该有足够的机会告别。而那时段偏偏无话可说,直到看着身下浮起一圈明亮法阵,才惶急得如同遗忘了多少。
他大概不是忘了甚么话。他是丢了那个人。
那人是年少梦境里扎下的种子,千万根须细细缠绕,包裹住了再一齐收紧,要他多久以后,越发知道痛。而这时候又怎样?焚起一炷香。有他一丝行迹在处,就不能熄。
第14章 阴阳镜
世上本不乏侠义的人。
少年在琴川连揭了十三张榜。均大获全胜而回。江湖上又一剑客,成名指日可待。意气风发的少年在酒楼坐下来。要酒。
伙计连连答应。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