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元帅看著他,没说话,抓过他的手仔细看了一下,把剩下半圈纱布缠完。江扬不敢动,又忍不住不动,最後干脆掉下眼泪。过度的体力消耗让他身体一软就跌坐在床上。江瀚韬拍拍他的肩膀,到卫生间里找了条干净的毛巾来,只这麽一转身的功夫,江扬已经恢复常态:“您说得对,对方如果拿住了苏朝宇,便不会让我这麽轻易地找到他。如果苏朝宇已经……是的,现在我所有的失态都是徒劳。”
“镇静一些。”江元帅给他倒了杯水,“你先睡一觉──别跟我说睡不著之类的鬼话,必须睡。这期间我会帮你处理一些事情,醒来以後,也许苏朝宇已经站在门口。”
“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麽?”江扬绝望地拖住父亲的手,他从句子里听到了隐瞒。
江瀚韬的眼睛里有无奈也有爱怜:“儿子,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现在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给我一点时间。”
江扬躺在床上,江瀚韬给他盖了一袭凉毯。琥珀色眼睛的帝国中将紧紧地用裹满纱布的手盖住眼睛,他怕极了,他怕一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他蓝头发的小兵。空荡荡的大床仿佛失去了重心正在左右摇摆,江扬在黑暗里看见一个巨大的亮点慢慢逼近,而後爆炸,变成了漂浮的云絮,里面有人走来走去。他记得他曾经问过蒋方,梦见云絮中的有一具圣洁的身体的自己,是不是代表出生?蒋方说,不,按照宗教的概念来说,那应该是死亡。幻象袭来,江扬抱紧身体:试图无视这一切。云絮里的他舔舔嘴唇:“我要吃掉你。”
不,不……江扬不愿承认,但云絮里的他确实要走远了。苏朝宇,确确实实是苏朝宇。
按照审讯者的定义,现实中的苏朝宇正在“安静”、“适宜思考”的环境里“休息”,他们把他双手手腕的钢镯扣在了一起,固定在集装箱天花板的某个装置上面,打开红色的活动舱板,让他整个身体悬空吊起。为了避免长时间悬吊对手腕韧带和肌肉造成永久性伤害,他们在底舱设置了一条钢索,苏朝宇可以用脚尖踩著它,稍微减轻一点全部体重对於手腕的折磨。
但是这样做的代价就是他必须集中全部精神维持身体的平衡,根本不可能让头脑或者身体获得任何程度的休息。审讯者仿佛已经关闭了房间内的通讯装置,四周变得非常安静,只有自脚下传来的、一波一波海水流动的声音。
他现在什麽也看不见,冷冷的海风无情地吹打著什麽也没有穿的身体,气温大概不到二十度,可是他却一直在冒汗──因为极度的疼痛、疲惫和严重缺乏能量,冷汗一层一层细密地冒出来。每一秒锺都仿佛被拖到无限长,时间几乎失去意义,苏朝宇试图通过身体对食物或者水分的渴求来计算他被关了多久,但是他的体力显然并不支持这样脑力全开的计算,片刻就陷入了一种混沌的浅眠状态里,直到脚下一软,脚尖从钢索上滑脱出去,手臂一下子扯得生疼,他才再次清醒过来,挣扎著摆正姿势,咬牙强撑。
不至於绝望,然而恐惧正在一点一点攻占被抽离了所有反抗能力的身体。他恶心、干呕、胃痛得如同被人用鞭子抽过,至於被电流刺激了太多次的手脚,则始终神经质地痛著──或者也不算是坏事,至少现在他们突然通电的时候,不会像刚开始那样让他有种想把手脚都剁下去的冲动。
江扬说:“苏朝宇,你是怕疼的,尽管你对自己狠得下心。”
那是刚刚从迪卡斯战场上回来的时候,正在愈合的伤口会在每一次换药的时候疼得撕心裂肺,他总会非常鸵鸟地把头扎进江扬怀里,他的爱人轻抚他的後背,怀抱温暖有力。当时他仿佛狠狠地咬了江扬坚实的腹肌,含混地说:“你当然知道了,你个无良的老混蛋!”
是的,他怕疼痛,怕寂寞,怕太过狭小的空间,就算是基地安全的禁闭室,他都会觉得难受。每一次进去超过48小时,再走出来的时候,他都会强烈地渴望“活人”。这是他最隐秘的恐惧,源於儿时最痛苦的回忆。谁都不知道,每一次长时间置身於狭小密闭的空间,他都会无可抑制地出现幻觉。
夜色正浓,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房门紧闭,他恐惧地看著那里,却不由自主受到吸引,一步一步走到玄关。
手指触及冰冷的铜制门把手,牙齿开始打颤,他怕极了,可是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哢哒,他拧开门锁。
外面是更浓的黑,没有一个人。
暮宇,苏暮宇!
他大声地喊,整个世界天旋地转,甚至没有一丝回声。
苏朝宇走出门,僵硬的腿脚已经不属於他,他只是走下去,哪怕身边所有的亲人都已经离去,他仍然必须要走下去。
四周的景物渐渐熟悉,转过四层的核桃木书架,穿过铺著复合木地板的客厅,墙上挂著画著大瀑布的挂历,他已经穿过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然後那扇门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玄关的穿衣镜幽幽地闪著光,他不是身高一百八十八公分的特种兵,那里面只有一个十一岁的少年,还没有开始长个子,宝蓝色的短发纠结蓬乱,那双眼睛茫然欲泣,他的手正握著圆形的门把手,稚嫩的肩膀微微颤抖。
隔了那麽多年,那麽多时光,苏朝宇仍然能够清楚地感知少年心中的恐惧与绝望,命运已经收紧了残忍的网,他就像落入陷阱的幼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