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便衣提出一个重要问题。他说:“要是搜出金仔、西纸,鹰洋、银毫,金镯、玉镯、耳环、戒指,挂表、手表,钻石、珍珠等等东西,又该怎么办?”
第八个迫不及待地说:“应该共了他的产,不是么?”
李民魁转动着他的大脑袋,不停地眨着眼睛,说:“凡是人家各自私有的金银财宝,自以不动为宜;凡是准备拿去接济共产党的,自然一概没收!没收得来的东西,最好能够全部交给上面。可是你们这些烟精王八蛋听着!——即使要留下几成来分,也得公议公分!不能像昨天和前天那样,谁捞了算谁的!那还有什么天理良心?留神你们的脑袋!”
一切布置停当,李民魁把左轮手枪c在裤带里,就走进三家巷里面去。前几天,他过了几天十分痛苦的生活。他想离开广州,可是一切交通都停顿了,走不脱。他又没什么钱,只得这里躲一躲,那里藏一藏,整天坐立不安,魂不守舍,悲伤怨恨,r跳心惊。可是现在又好了,他姓李的又有了出头之日了。他现在第一件事,是要多杀几个人,管他是共产党还是不是共产党,一则可以出口闷气,二则可以立点功劳,三则要是能发点洋财,就发点也使得。第二件事,是要去拜访所有曾经离开广州,逃到香港、澳门去过的亲戚、朋友、同事、上司,给大家看看,到底临阵逃跑的算英雄人物,还是临阵不逃跑的算英雄人物。这时候,他一面走,一面想:“这真是乱世见忠臣!幸亏当时我没走脱,否则也就和他们一样,分不出高低了!”走到何家门口,他举手拍门,何家的使妈阿笑出来开门。他问:“大少爷回来没有?”阿笑说:“没有。”他有心想进去坐一坐,但是阿笑虽然年纪比他大十岁、八岁,看见他眼露凶光,滴溜溜只在自己身上打转,就十分害怕,既不让他进去坐,又连趟栊都没有拉开。他站了一会儿,觉着没趣,就跑到隔壁去按陈家的电铃。陈家的使妈阿发见他兄弟李民天和这里的三姑娘很要好,他又是常来的客人,自己的年纪又比他大了差不多二十岁,也就不怕他,开了门,让他进客厅坐。李民魁知道陈家的人都没回来,就问起隔壁周家的情形。他首先用手指朝周家那边指了一指,问道:“你家二姑爷在家么?”阿发的嘴巴做了一个藐视的动作,说:“我家二姑爷不住这边,住那边。他如今跟二姑娘一道下了香港。”李民魁向阿发丢了一个眼色道:“呵,对了,对了。不是你家二姑爷,是周家二小子。他一向在家么?”阿发觉得自己无所不知,就更正他道:“谁说的?谁说他一向在家的?这可瞒不了我!十天以前,他打香港回来,往后就一直没回家!”李民魁说:“呵,知道了,知道了。本来嘛,只有你瞒别人的,哪有别人瞒你的呢?”阿发说:“那当然,那当然。就是你的事情,也瞒不了我。人家共产党革你们的命的时候,你正养了个小子,还没满月,——你想逃走,没有走成功,对不对?你害怕性命难保,整天胆战心惊,对不对?如今你又出头露面,发了不少的横财,对不对?”李民魁强辩道:“这你就猜错了。我一直留在广州,从来不想离开半步。——不过不谈这些,周家三小子呢?”提起周炳,她本来不大清楚,只是听何家的使妈阿笑谈了几句,而阿笑又是听胡杏说的。但是这些都没关系,她不能够因此而承认在三家巷里,还有她所不知的事情,于是就说:
“阿炳么?他可不一样。这一个星期他都在家里睡大觉,不知是不是病了。要是病了,多半就是伤寒。六、七天来,大门都没见他出过一步呢!”
李民魁追问道:“你说的靠得住么?”
阿发毅然保证道:“怎么靠不住?三家巷的事儿,你只管问我!”
李民魁按着自己肚子上面的左轮手枪道:“如此说来,他居然没有参加这回造反!唉,真是太便宜他了!”后来他看见陈家客厅幽静舒适,就想赖在这里睡觉,没想到官塘街外面砰、砰响了两枪,他只好又走了出去。
过了两天,陈家跟何家、宋家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结着伴儿回到广州来。按陈文雄的说法,这叫做“一场虚惊”。他对一切事物,都表示很有兴趣,都保持着一种幽默感,而对于周炳被人证实了没有参加这次暴动,他感到特别有兴趣。何守仁对周炳很不放心,就劝陈文雄道:“大哥,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先别那样相信阿炳。说不定他扯谎,欺骗了我们。”陈文雄学了胡适教授的一句话道:“拿证据来!”后来又加上说:“就算他扯谎,欺骗了我们。可是阿发是不会扯谎,不会欺骗我们的!”何守仁还是吟吟沉沉地说:“照我的看法,倒是把他设法弄到‘惩戒场’去,让他做几天苦工也好。”但是陈文雄不赞成,他坚持他的见解道:“完全不应该那样鲁莽。说实在话,在我们三家巷里,周炳是一个人才,而对于人才来说,任何时候都不应该鲁莽从事。要是有机会,”从这一句话起,他改用英文说下去道:“我打算介绍他一个起码的位置,让他从另外一个开头做起。比方商业,就是一条不平凡的道路。而凭他的性格,他一旦认为什么事情是对的,他就会做得很卓绝。我坚持我的判断。”这样子,何守仁也就不说什么了。
陈文雄的太太周泉回到了外家,见着了爸爸、妈妈,也见着了自己心爱的弟弟周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