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博德立刻说道:“不妥吧?连前方后方都不分了?直接就到了家门口了!”
霍去病却很笃定,“不见得不妥。像朔方这样,前方和后方倒是分得很清楚,可是守御起来的成本却很高。如果长城就是家呢?”
“长城就是家?”
“对,我认为这样会更好守,每个人在保卫自己家的时候,肯定是最勇敢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自己的书案旁边,找出一摞涂画得满满的绢帛来,在三人之间铺展开来,“你们看,其实可以把屯垦者的居所与长城修在一起,就像这个样子。”
绢帛上面,画有一道宽厚而平直的长城,显然不是修在山上。长城的一段城墙内侧,紧附着一座方形的院落,院落的一侧,借着城墙拔地而起一座方形的堡垒,离地最近的两层高度并无房屋,从第三层开始起了一圈房间,这显然是可以住人的。再上面的一层,则是陡然收窄而高耸,顶部向四外设有射击窗口,显然用弩箭能控制相当远的范围,而且守备者好整以暇,绝不会遭受日晒雨淋。
霍去病指着图说道:“这样一座小堡,可以住几十人,守备十来座烽燧,足够了。”
路博德仔细看了一会,“可是一旦敌人来犯这个小堡怎么办?”
对方微微一笑,“你还没看出来吗?这座小堡像不像一个大号的武刚车?别忘了武刚车里只有十个人!敌人就算留下十倍二十倍的尸首,也不见得攻得进来!”
说着他又解释一番,简直是事无巨细:如何要在外围弩箭的射程附近,掘一道沟再筑一道矮墙,挡住敌人的战马,并使敌人翻墙后正对着弩箭。堡门应该如何制成重门,而且上下也得是活动的,让敌人既无法径直而入,还只能弯腰躬身。墙应该多厚,离墙多远应该设置带尖刺的篱笆虎落,转角处的视线盲区应该如何消除。乃至于井该打在哪里,粮食该藏在哪里,甚至连牛羊牲畜该关在院子里的哪个位置,才能最有利于作战,都一一地考虑到了。
路博德听到这些想法,也是大感兴趣,他毕竟是边郡太守,对于怎么防守也有自己的见解,立刻就与对方热烈地讨论了起来。霍去病当然更是高兴,因为多日来他都只能自己琢磨,每每举目一看,周围连个能听懂的人都没有!今天总算有个人能跟他讨论了。
于是两个人你来我往,涂涂抹抹,接连又画了好几张图纸。路博德又说道:“要用这种方式屯垦,这些人的胆量也得够大才是。”
霍去病点点头,“所以最好能做到世居世守,上次去漠北,世家兵的战力你也亲眼见到了,这就是从小练出来的。屯垦与之类似,如果能够世居世守,男孩子从小的心态就会不一样。”
他们两个讨论了半天,赵破奴一直都没有怎么插话,作为一名资深刀尖,他是打惯了进攻的,对于这些边塞上的屯垦戍守之事,他的兴趣并不大;而路博德的追求则要高一些,“以战则胜、以守则固”,攻和守的能力必须全面,才能算得上是像样的兵家,每一部兵法不都是这么要求的吗?
而在霍去病看来呢,攻则出其不意,守则料敌机先,进攻和守御背后的道理其实是一样的,对手怎么难受你就怎么来,玩过蹴鞠的都不难悟到这个道理,这么浅显的事还用扯到兵法上吗?
尽管当前的赵破奴和路博德,对于屯守持有不一样的见解,但总归是世事难料,他们两个命中都注定要有屯守这一堂功课。九年之后,赵破奴受命到新开辟的敦煌郡修筑城池和塞垣,再过六年,路博德这位平定南越的伏波将军,也被贬任强弩都尉,负责在居延泽附近屯田,并修筑从酒泉到居延的塞垣。
河西汉塞,即河西走廊的汉长城,始建于元狩年间。两千多年过去了,目前东段已经不易看出汉代的原貌,只有居延塞以及玉门敦煌境内的西段,目前还有个别地段能够依稀看出汉代风貌。这两段长城最早正是由路博德和赵破奴所筑,而这两段长城的外观,大致就是上述的这个样子,那种住人的小堡,则被称为“障”。
长城并不只是一道长墙而已,而是一项十分复杂的综合防御工程,一般人最为赞叹的,是它的悠久与庞大,而研究者最为赞叹的,却是它的无数细节设计。现代人提到长城,往往只是感慨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与付出,但其实这种说法是有所遗漏的。
——各个时代修筑长城的,固然是伟大的劳动人民,但是设计方案的,却一定是那个时代的优秀兵家!每个时代的长城都不一样,从秦代的蒙恬到明代的戚继光,不同的长城反映了历代兵家对于防御的不同见解,每个细节都凝结着他们苦心孤诣的思考,当然也折射出他们不同的个人风格。
不知有没有人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河西汉塞这种让人联想到武刚车的构思,究竟是出自于谁的头脑呢?别忘了长城这种成本浩大的工程,不同的方案牵扯到庞大的预算开支,究竟应该采用什么方案,不够分量的人说了是根本不算的。而早在元狩年间,是哪位够分量的兵家,就能对河西走廊的情况如此了解、如此关心、同时说话又能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呢?
(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