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菜臣躺在床上,看着爹披着蓑衣的身影消失在门前,终是忍不住掩着破旧潮冷的棉被哭泣了起来。
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没用到这种程度的,普天之下,恐怕唯有他宁菜臣一人。
这般心思郁结之下,宁菜臣的病渐渐加重,以至于缠绵病榻达到半个月之久。
宁王氏伴在宁菜臣的病床前,天天抹眼泪儿。
也是宁菜臣命不该绝。
那一日,绵绵的春雨里,家门前来了一个游方的邋遢道人,想要讨一碗水喝。
宁王氏心善,请道人进来躲雨,并附赠几碗热茶。
邋遢道人大喇喇一坐,吃茶看雨,与宁王氏闲话。
宁王氏神色愁苦,谈话间叹息连连,道人便询问起来。
宁王氏将宁菜臣的情况说了,道人听了却道不妨,他懂些岐黄之术,可以帮着看看。
抱着希望,宁王氏将那道人让了进去,没想到,道人看过以后,三帖药下去,宁菜臣脸上的青黑之色就消散了些许,连带着整个人萎靡的精神也好上许多。
宁王氏大喜,恳请道人留下为宁菜臣治病。
道人看春雨未绝不便赶路,便应承了下来。
那道人游走四方,见识不凡,每日里和宁菜臣谈谈自己曾经看过或听到的一些趣事,慢慢的,宁菜臣郁结的胸怀渐渐打开。
不过三五日,原来眼看着快要不行的宁菜臣便能下地行走了。
宁家自是将那游方道人当做恩人一般看待。
道人,姓燕名赤霞,今年五十上下的年纪,虽然面上风霜不减,但整个人精神矍铄,若是不看他邋邋遢遢的打扮,还真有一股仙风道骨的范儿。
他的腰间挂着一把破旧的宝剑还有一个颜色不明的葫芦,葫芦里装的解馋驱寒的烈酒。
燕赤霞说,行走四方,难免遇上一些危险,所以他挂一把破旧的宝剑防身。可走了大半辈子,不知是他运气太好,还是出于他腰间剑的震慑,那一把剑,从未真正拔出来过。
一个永远不拔剑却挂着剑的道士,可真有意思。
在燕赤霞将要离开的夜晚,为了酬谢燕赤霞救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宁爹打了一斤梨花白,宁王氏炒了几个小菜,就着跳跃的油灯和好不容易出现的月光,四人围在桌前吃了丰盛的一餐。
酒酣耳热,醉酒的燕赤霞忽然兴致大发,拔出自己的剑跑到月光蒙蒙的院子里,乱舞了起来。
一时间,剑花乱飞,燕赤霞呼喝腾挪,看的宁菜臣心中激荡不已。
只要是男儿,没有一人不曾没有过仗剑天涯的侠客梦。只是梦的深浅的问题而已。
一壶酒,一把剑,仗义任侠,我自是顶天立地。
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一旦事了,便深藏功与名。
自此以后,纵使人不在江湖,江湖却无处不存有你的传说。
这就是侠!
宁菜臣也有些微醺,他似是看着乱舞的燕赤霞歪斜着身子,一剑插进了鸡笼,瞬间笼子里正安然睡觉的鸡乱蹦乱叫,喧腾的夜色里飘起几片乱飞的鸡毛。
鸡毛悠悠的落下,沾在燕赤霞乱糟糟的鸡窝头上,远远看过去,那仍旧踉跄着脚步舞剑的燕赤霞带了点莫名的喜感。
“想我燕赤霞,一生磋磨!今日老天你在上,且给我看着!纵使你让我屡屡不顺,我也不会屈服。该喝的酒,该活的日子,我燕赤霞一样儿也不会落下!!贼老天......”
燕赤霞舞剑舞的头晕,拄着剑单手指着天怒骂道。
骂完,不等人来扶他,直直的醉倒了。
宁菜臣的眼睛早已湿润,不知为何,一股悲意从他的胸腔升起,蔓延至他整个苦涩的喉咙。
平日里燕赤霞爽朗博闻,谈起那些趣事儿信手拈来,不曾想,原来那掩埋在内心深处的,与宁菜臣一样,是一股无处可去的对命运作弄自身的苍然深恨。
但与宁菜臣不一样的是,他的深恨不轻易宣之于口,而是选择深埋心间、自我消化,他所展现出来的,是自我调节后的一面。
爽朗,博闻,虽然一路行走的风尘让他略微邋遢,却很容易被人所忽略。因着他展现出的那一面,人们乐意将他的邋遢换一个词儿形容:性情中人、不拘小节。
而宁菜臣自己呢?
他的深恨和不甘成了他作弄自己和家人的由头,最终使得自己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笑柄。
而当一切都破灭,他竟心灰意冷的准备扔下自己做下的一堆烂摊子,一死了之。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高下立现。
燕赤霞给宁菜臣上了活生生的一课。
真正的痛苦都是隐秘的,非得自己消化不可。若不是恰逢一个倾泻的出口,将会永远烂在心中。
而那些可以宣之于众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
他宁菜臣之所以闹腾的那般厉害,不过是因为——他想逃避难以面对现实。而不是,他真的痛不欲生了。
这其实在他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豁然顿悟,宁菜臣终是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日午后,醉酒的燕赤霞才醒来。
醒来后的他还是那样一副坦然爽朗的样子,那个醉酒骂天的燕赤霞已经随着月色消失了。
宁菜臣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
燕赤霞和众人告别,宁菜臣去送他。
小河边,燕赤霞冲着宁菜臣拱手。
“就在此处吧。”
宁菜臣还礼,看着燕赤霞头也不回的潇洒而去。
随着燕赤霞的背影远去,宁菜臣心里那几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