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民兵背着枪匣,拿着绳子把他们的手捆起来然后串在一起,就像一根绳子上系着二十几个人结。一个民兵扯了扯绳子的一端,喊了一句:“走!”二十几个犯人就像牲口一样被牵着走了。
牢房里阴森潮湿,出了门,才知道如今才是九月初,正午的太阳还是很暖人的。
一行人在元茂屯的大路上慢慢地走。路两旁都是卖呆的村民,有好奇的,有厌恶的,有惊讶的,也有漠不关心的。旗四一个一个人脸扫过去,没有瞧见家里人的身影,也没有韩彦。他舔了舔裂开的嘴唇,望着脚下走路。
不知是谁带的头,突然朝他们扔了一颗烂白菜。人群骚动了起来,不一会儿烂菜叶、泥巴、小树枝、小石块、什么破烂都往他们招呼过来了。
前面的路死了,人群把他们围了起来。
无数的棒子举了起来,像树林子似的。棍子落在胳膊上、腿上、肩膀上、背上、头上、手腕上,反正跑也跑不了,多也躲不开,整个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人群乱了套,一个个举着棍子往前挤,没有棍子的就直接用手捶、用牙咬、用指甲挠,叫打声、痛苦声、哀嚎声、咒骂声,杂七杂八混成一片。
领头的民兵还在大声诉说着这群地主恶霸汉奸的罪恶,谁谁克扣了长工工钱,谁谁霸占了佃户的婆娘女儿,谁谁又跟日本子勾结,坑骗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人等等。
老百姓们听得群情激愤,有人大声喊道:“不整死他们,今儿大伙都不散,都不回去吃饭。”
“对!打死他们!”“打死他!”
“不能留!”
“杀人偿命!”
旗四脸上挨了好几下,啐了一口血水,心想难道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
几个押送的民兵瞧着人群已经失去了控制,连忙出面维护秩序,然而已经太迟了,有两三个原本就老迈的地主已经被活活打死了。其中就有郭大善人。旗四乍眼看去的时候都认不出了,脸上是血糊糊一片,还是数人的时候发现少了他才知道的。
一行人被压着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太阳已经下山了。血色的夕阳照在他们的身上,投下了长长的身影。不知什么开始的,队伍里慢慢传出了压抑的哭声,凄凄惨惨戚戚,像一支哀悼日落的歌曲,摇晃的身影是般配的舞步,鞋底摩擦着沙土,呲嚓呲嚓,那是哀歌的旋律,是夜色的牵引。
快到村宫所的时候,队伍里又倒下了两个人。民兵手脚麻利地把死掉的人手上的绳子解开拖走,留下一片死寂。
牢房的门开了。
十几个人慢慢地走了进去。哭声已经止住了,那玩意除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惨之外别无用处。有人开始咒骂起自己的爹娘,质问他们为什么要囤那么多土地,害他成了地主;有人开始哭诉,骂家里没良心的亲人,把他送到这个破地方等死;有人开始哀嚎,跪求民兵们放他出去,他可以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捐出来。
旗四嗤笑了一声,靠着墙壁慢慢蹲下来,浑身疼得厉害,骨头就像快要散架了一般。早先穿着的衣服经过下午那场混战,已经脏得不成样了,领子也被扯烂了,血迹混着污渍,看着跟个乞丐差不多。
活了四十二年,第一次活得这么狼狈。旗四想摸一把脸,可是手一直抖个不停,压根抬不起来。旗四试了好几遍,最后终于把手掌盖在脸上。眼泪从手缝里流了出来。
真他娘的操蛋。
旗四一行人被打得半死又拖回去的消息还是韩小妹告诉韩彦的。当时他正在院子里帮韩老爹的倭瓜搭架子,韩老爹刚巧去解手了,韩小妹就悄悄把旗四他们被拉出来游行的事跟韩彦说了。
韩彦心头一紧,手上没把牢,整个架子都倒了下来。韩小妹吓了一跳,连忙七手八脚地帮她大哥把架子扶起来。
韩小妹小声问:“哥,你要去看他吗?”
韩彦看了门口站岗的民兵一眼,摇摇头,说:“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