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己能有他一半勇气就好了,高建峰想,一个人战天斗地无所畏惧的勇气,可惜事到如今,他依然犹豫着做不了决定,他知道,他需要再去问一个人,才能得到最终的答案。
翌日天明,夏天醒来时,高建峰人已不见,他独自一人去了烈士陵园。
今夏的雨水并不多,找出那封信,却还是被阴湿了大半,有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高建峰在母亲的墓碑前一目十行地看完,没有找到任何关于期望他当兵的字眼,只在结尾处看到:“希望他将来能成长为一个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人,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再回望自己一生选择能够觉得无怨无悔的人。”
这两句深受保尔柯察金影响的话,看似很平淡,却如同两道绳索倏忽缠缚在高建峰心上,他明白自己在看到的刹那就已经被捆绑住了,而有些事业已有了答案,他回不了头了。
高建峰又擦拭了一遍墓碑,凝视着母亲的照片,良久以后,在心里做出了承诺,如果你希望我成为那样的人,我会尽量努力去做到。
家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说客,苦口婆心劝说着高克艰。高克艰勉为其难地正视了一下自己身体的问题,十分不易地克服了他讳疾忌医背后隐藏的懦弱,停下手边工作,由家人陪伴住院去了。
医生的术前谈话总有种预示着病人再也下不来手术台的严谨,不过高克艰的情况的确谁也说不准,打开来,如果是恶性已扩散,那基本上就只有几个月活头。如果是良性当然皆大欢喜,不过术后大概也需要一个多月去休整恢复。
高建峰在手术前那晚,对高克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他想去当兵——是想,而不是会。
一字之差,昭示了心甘情愿,继而,一锤定音。
兄弟们无话可说,夏天闻听这个决定,觉得仿佛是一颗手雷轰地落在眼前,把他既往精心构筑的所有一切全炸了个灰飞烟灭,面对残垣断壁,也只能欲哭无泪,收到录取通知书,他完全笑不出来——去a大,a大里也没有了高建峰,这个选择,现在再看,简直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能去阻止,也知道阻止没用。那是人家父子间的承诺,任何人都撼不动。至于高建峰入伍意味着什么,他更是心知肚明,即便不会放弃,他也不敢用高建峰的前途命运来豪赌。那么,大概也是时候,该想想自己究竟往哪个方向走了。
好在高克艰的肿瘤是良性的,术后高建峰整天陪在医院,高克艰身上插着一堆管子,说不出话来,父子俩难得平静相对,气氛和谐,超越了过往十几年加在一起相处的所有时间。
高建峰说话算话,那时实行冬季征兵,他九月报名,十二月应征入伍。八月底的时候,他抽出时间,一个个地亲自送走了所有的兄弟。
包括夏天。
再坦白自己去a大已无意义,而且还有伤口撒盐的嫌疑,只是想到要断了联系,夏天心口就揪着疼得难以言喻,他鼓足勇气,却在站台上被挤挤搡搡得失去了最后言说的机会。
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他看着高建峰在站台不远处,火车开动,彼此渐行渐远,高建峰挥了挥手,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穿的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件海魂衫。
夏天不错眼地凝视着,觉得这幅画面是要深深刻进脑子里的,以后一个人午夜梦回,总要时不时拿出来温习一遍,那是关于他的,永远的十七岁少年。
高克艰出院后,高建峰忙着报名体检,日子过得飞快。夏天到了学校,上课的同时帮彭浩光招销售人员,寻觅库房。二流专业果然没法激起他的热情,他对彭浩光说了想法,打算现在就申请出国,准备考托,在国外把本科和硕士一起读下来。
为前途奔忙,各有各的收获。94年底,高建峰入伍,夏天申请到了学校,转年开春,他带着彭浩光“借贷”给他的一千美金,只身飞去了遥远的太平洋彼岸。
在异国他乡,夏天忙得晕头转向,一方面要适应,一方面还要跟上学业进程,闲下来时,他会格外思念高建峰,辗转联系上汪洋,他才得知高建峰所在部队的地址,之后开始了通信往来,至此,还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a大有过短暂的停留。
那时节没有msn,没有skype,越洋电话又贵信号又不清晰,只能沿用写信这种古老的方式。高建峰虽说奇懒无比,却也真能做到有信必回,只不过两个人的风格都是报喜不报忧那一类。
夏天不提自己那些打工经历,什么刷盘子都是最基本的,放假为省机票钱他从不会回国,一度在华人餐馆干活,从帮厨到上菜再到洗碗筷,赶上旅行团大波来袭,盘子堆成小山高,看着那些恶心的油腻,他经常反胃的一个礼拜都不想粘油星。
高建峰也不说自己对于内务整齐划一的各种不适应,好在除了这项,其它他都游刃有余,体能方面真得感谢他老爸,底子打得好,让他很快就脱颖而出,一年后,作为定向委培生他去了洛城的军校,专业还是电子信息工程,一不小心就成了汪洋那家伙的小师弟。
只在极偶尔的时候,夏天会假装轻描淡写地试问一句,有没有谈恋爱,跟着就会收到一个标准的高建峰式不正经回答——满眼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