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第二日,又是宝玉难得的休憩之日。恰巧正是东府的敬老爷寿辰,宁国府中大摆热闹戏文,宴开玳瑁,褥设芙蓉。贾珍下帖子请了宾客,准备了三日戏酒。恰好贾母今日也觉身子爽朗,心情亦是极好,便携了自己的一群孙儿及孙儿媳妇们一同过去。
贾敬满心只在修道一事上,对自己这寿辰也是万事不管,只交由贾珍去布置。贾珍便自己挑了戏,雇了京中颇有名的一帮小戏子来唱,一个个皆是歌欺金石之音,舞尽天魔之态。
其中又有一个身段儿生的极好的小旦,虽是画了极重的油彩,仍能看出一双含情目,两抹绛朱唇来。眼波里活脱脱便是三千春水,袅袅婷婷于这戏台子上一转,水袖忽的挥洒开来,只令众人皆禁不住扬声赞好。一旁的薛蟠看的整个人都挺直了身,几乎恨不能将自己的眼珠子黏到台上那人身上去。
宝玉却觉那身影隐约有些熟悉,只是他隔得有些远,倒有些看不太分明。正思索着,忽觉肩膀一沉,扭头看去,却是贾琏笑眯眯于他肩膀上一压:“宝玉,珍大哥的两个妹子,你可见过了?”
宝玉一听,便知晓他说的是尤氏的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前世这一对尤物生的便是雪作肌肤花为肚肠,俏生生站在那处,便能令见着她们男人瞬间失了魂魄。然而这一对姐妹美则美矣,只是皆是个耍惯了风情的性子。尚在闺中便与姐夫有些不干净,连冯紫英上次也与他说起此事,可见是在这京城间闹得人尽皆知了。
宝玉左右看了看,亦压低了声儿:“珍大哥这次做的着实有些不像了,倒将珍大嫂子的颜面放在哪里!”
“什么颜面?”贾琏不屑地撇撇嘴,他一向也是个浪荡爱色的性子,只兴冲冲与宝玉道,“你没见他那一对妻妹,生的着实是出色,也难怪珍大哥动了些心思。若是我,也不能将那一对尤物放在那里干看着!”
一面说,一面又拉宝玉过去,非要让他如今也见上一见方好。宝玉再拗不过他,少不得便跟着他去拜见了一番,果然见尤二姐尤三姐一对姐妹花俏生生立在房里,一个温柔标致一个风情荡漾,又着了鲜亮颜色的衣裳,愈发衬出这窈窕的身段来。
无字天书跟在他身侧,翻了翻书页:【本天书现在知晓,你究竟有何好处了......真是不比不知道。】
宝玉瞥了它一眼,有何好处?
无字天书于书页上画了个十分大的、墨黑的箭头,指向贾琏、贾蓉二人,显然是颇为义愤填膺的:【不过是略见了个长的平头正脸的,他们这群男人眼睛里就开始发光了!难道你这蓝颜祸水,在他们眼中便是这般不值得注意么!】
明明他身旁的宝玉才是最貌美如花的那一个!怎么能有了石榴裙就忽视了石榴裤呢?简直不能让天书更愤怒!
宝玉:......
等等,你的重点好似有些偏。
然而无字天书有一事说的不错,宝玉左右看了看众人神色,见贾琏显然已是被尤二姐这般颜色所迷,连带着贾蓉也于此处和他两个姨娘笑嘻嘻插科打诨,只觉着愈发不像了。他自经历了前世之后,愈发厌恶这些个放荡之事,因而只推说贾母找,忙忙地走了出来。
直至离开了这满是脂粉气息之地,宝玉踏至院中,方觉神思为之一清。他左右望望,皆是一样的游手长廊,偏生他素日往东府来时都只是往前厅坐坐的,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路径。因而少不得便随意选了一条,信步向前走去。
一路走来,唯见乱石小路旁点着青苔,花木愈发葱郁,竟不知究竟行向了何处去。更奇异的是这路上并不曾见一个丫头,唯有满园枝叶被这秋风一吹,瑟瑟作响的声音。宝玉行了许久,正欲问无字天书可晓得路,却忽然在那葱茏的花木间看到了一个身影。
他几步上前,因着那人身形纤瘦,又被这花木遮了大半,只能隐隐看见其俊秀的侧颜。宝玉只当他是在这园中伺候的丫鬟,忙笑道:“这位姐姐,不知这里是何处?我本是要回前厅的,不料一时间迷了路,竟行到了此处来,实在是劳烦姐姐了。”
那人沉默了半晌,方用清棱棱的眸子瞥了他一眼:“姐姐?”
这声音虽是清雅,却明显是个男儿声音。宝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望着那恍若白玉雕成一般的侧颜许久无言——生的这样好,居然是个男儿?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你若是要问路,我并不能帮你。”那人自花木中缓步踏出来,宝玉这才看清,他穿的是一身素淄纱衣,满头如绢的青丝只用一根通透无瑕的白玉簪插住,神色清冷,望向宝玉的目光亦是无悲也无喜的。倒不似凡人,反倒更像是于缭绕的烟雾之后淡然注视着人间的白玉雕像。
宝玉从他身上看出了通彻的佛家气息来,忙忙低了头,行了礼:“不知这位师父于此,实在是搅扰了。”
“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