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病”着, 也忙不迭地迎了出去,到门口见有旁人时想起来该咳嗽两声, 婉儿看了我一眼,将眼落在我身旁的阿欢身上,再看向我:“陛下读了公主的奏疏, 有些话命我问公主。”
阿欢识趣地躬身退开,殿中便只剩婉儿与我,以及她的从人。我已跪正恭聆圣训, 婉儿却又不忙宣示,只扶我起来:“不是宣谕,只是平常问话,不必多礼。”示意我与她一道在旁坐定,指着左右两人笑道:“她们都是贞观殿中近侍之人,深受陛下信重,你我说话,可以她们奉茶点。”
我心里便明白,笑为婉儿斟了一杯茶,那两人中的一个又为我倒了茶,彼此喝了,略说了几句闲话,婉儿才悠悠讲话引到正题:“公主今日上疏,奏请更改文字,其中列举了九十九个字目,却不知公主是怎么想到要改这些字的?”
我笑道:“其实已想了许久,盖因我府中匠人、侍儿、账房,凡是职司所涉,多少都要通些文墨,可所学又不精深,写字时常常以它字替代,这些字却还不独他们在用,外面的人也用,甚至写官府文书时也用,有些字精简后是一样的,有的却各有各的版本,闹出不少笑话。所以我想,与其叫他们这么以讹传讹地学下去,各自改得似是而非,倒不如直截出一个统一的简体字,仅作为工、商文书而使用。”最后一句非常重要。李睿固然还未正位,朝臣们心既不安,自然无暇顾及我这边,可母亲也不会愿意在这样的时节盲目生事,所以我这举措必须温和,从百工和商人下手是绝好的办法——他们大部分本就不怎么认字,这些简化的俗字还有许多本就源出他们,从这里下手是最容易不过的了,而且将时下的正体字与简体字区隔开来,士人们便不至于感到受威胁——毕竟读书认字本是他们的特权。
婉儿笑看我道:“若要作为文书,九十九个字恐怕不够罢?”
我笑道:“这九十九个,是最关键、最常用的字,当使天下百工、商贾都加以学习,自己能够认得、写得。至于其他的字,他们或愿自己学,或不愿学,都由他们。”看婉儿睁着眼,似有疑惑,又笑着从旁边拿出一叠纸札来:“请看。”
那是第一批雕版印刷的产品,一大叠一模一样的留白文书,文书的原型是我自柳厚德那要来的,他现在管着的,已经是全天下最大的国企集团,利益纠纷极多,也养了许多人,专一地与各级官府、商人打交道,写出来的文书滴水不漏,方方面面考虑周全。这时代的墨和颜料都不算便宜,雕版是新技术,批量印出来的东西字迹浓淡不一、有糊印、间隙有差,作为书来说还有待改进,作为一次性的文书、报刊、传抄,则已有余。
婉儿手捏起一份文书,只看了一眼,便心领神会,指着留白划线的地方道:“他们不必认得所有字,只要记得最主要的地方,拿统一格式的文书向里填写即可——可这样他们还是要找人看读,习得与不习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笑:“当然有关系。天下做生意的事,虽然复杂,落到实处,其实总的纠纷大致就是那么几样,譬如买卖,譬如借贷,譬如记账,若我们将一切都想在前头,所有的契约买卖,都必须使用统一的文书,官府、买、卖,三方一方一份,互为佐证,条款公开,规矩清晰,若有纠纷,依章办事,公开公正,如此不但省却了许多强买强卖、哄骗欺诈的事。而且雕版由朝廷统一发放,印刷即得,一切文书不必再由官府下吏经手,又省了许多繁琐——而且也不贵。”
婉儿凝视着我:“这么说,公主的筹划,还远不止‘简体字’这一项?如翡翠、佛经,皆是确知价值连城的实物,将‘简体字’与这两样相提并论,似有不妥?”
我笑道:“上官师傅以为,我所献的前两样东西,便纯只是博阿娘欢心的稀罕物件么?”
婉儿装模作样地倾了倾身子,不慌不忙地道:“愿闻其详。”
我看了跪坐在地的两个从人一眼,饮一口茶,轻轻笑道:“翡翠是物产,发现翡翠之矿,是因地利;佛经是天书,恰在这时节发现了可广播经书的雕版术,是应了天时;百工造作万物,商贾通达四方,农人耕种粮食,促下民各安本业,为既无学识、又无权势的小工、小商、农人提供便利,减少他们为官府盘剥、为贼人欺骗的次数,则是顺应人和。我之所献,虽只是三样不起眼的东西,却表示着阿娘治下的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的东西,不值得当做寿礼么?”这话不是我编的,是裴兰生和崔明德一起为我编的,那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整整一篇《三才赋》都已写了出来——却又马上烧掉。
婉儿微挑了眉道:“既如此,为何不在贺寿的奏疏上直白写出来?”
我向她一笑:“天时、地利已得,人和却还仰赖陛下之圣断,所以未写。”思量这一阵盘问该结束了,婉儿却又问了一个略有些逾越的问题:“若简体字之事可行,公主以为,该让谁实行?”
我慢慢看着她,看她眉宇间透出些许张扬,与从前的谨小慎微判若两人:“陛下以武氏而行革命,自当以武氏行革新。”
这是第四样寿礼。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9章 行露(三十七)
“大王来了。”门外的回报一板一眼, 不见声调起伏,韦欢却不自禁地想到太平说的那些“山大王”的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