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但那怎么可能呢?
除非他顾昀能拿泥捏出一众不吃不喝还刀枪不入的神兵来。
初战告捷,传回京城群臣指不定怎么欢欣鼓舞,但下一步呢?且不往大里说,不提拼国力、拼储备、拼资源的那些长远的事,就说眼下,他手里就这么一点兵力,可怎么办呢?
顾昀心里清楚,无论这个开头看起来有多么威风,也改变不了他只是在负隅顽抗的事实。
他牙疼似的笑了一下,把皇帝的使者晾在了原地,走向一边的谭鸿飞。
谭鸿飞手里拿着一把一端已经压扁了的割风刃,满是焦黑的一头上,还能看出上面刻的半个“连”字。
很多将士都会在割风刃上刻下自己的名姓,这样即便拿去检修,发回来也能找到自己那把生死相随的老伙计,如果主人死在战场上找不到尸体,同袍就会将他的割风刃背回去,到时候祭一壶酒,魂灵也算入土为安。
谭鸿飞双手将那把割风刃捧起来,递到顾昀面前:“大帅。”
顾昀接过来,忽然间,他有种感觉,好像多灾多难几聚几散的玄铁营始终垫在社稷之下,像一把散落的种子,流落四方,不知不觉中便能从哪里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来。
长庚来到他身后:“昨夜折损战车十三辆,轻骑阵亡五百,重伤近千,轻伤不算,没有计,鹰甲落了十二架,金匣子大多在空中就炸了,人恐怕……”
顾昀点点头,感觉这个伤亡数量已经可以接受:“连将军的功劳。”
长庚低声道:“恐怕今天早晨朝会上就会开始有人想和谈。”
“谈不了,”顾昀道,“洋人昨天晚上现了那么大一个眼,没脸来和谈,不把京城围困到插翅难飞的地步,他们不会跟我们谈的。”
……而那只是时间问题。
长庚沉默了片刻:“听说前朝亡国之君曾经也被北蛮人兵临城下,偷偷从密道跑了,倘若京城真守不住……”
“守不住也得守。”顾昀忽然道,“知道京西景华园么?”
长庚一愣。
顾昀抬起食指竖在自己嘴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没再多说——京西景华园乃是一元和武帝年间建的避暑行宫,当年元和先帝不耐热,每到夏天必定去景华园避暑,但李丰登基以后,吃穿用度却一律从简,连皇后宫妃的脂粉钱都减半,没事从不去搞些围猎、出游之类的排场事。
可是就这么一个和他父皇完全不同的节俭人,却将每年夏天去行宫的习惯保留了下来,偏偏去了又不是为了享受,宫里政务堆积,他通常早起披星戴月地赶过去,入夜之前还得赶回来,遛狗似的绕着京城转一圈点个卯——别说避暑,不中暑就不错了。
李丰这么折腾,倘若不是有病,那只能是……景华园里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让他必须时常巡视。
长庚何其敏锐,心里立刻冒出一个想法:四方守将都搀和过走私紫流金,那么皇帝呢?时间仓促,他还来不及核对户部和兵部的账目……但以李丰那什么都要抓在手里的性情,建一个紫流金私库一点也不稀奇。
顾昀:“你大哥谁也不信,这也是我猜的,别和别人说。”
长庚皱了皱眉:“麻烦了……到时候李丰会求和吗?”
顾昀失笑,摇摇头:“别人来向他求和的话倒是有可能,唔……他应该也不会跑。”
长庚双手背在身后,他一身的血污,头天夜里沾在身上的泥水已经干了,整个人都显得花花绿绿的,而年轻的雁北郡王就在花花绿绿中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好像春来午后在御花园遛食,沉吟片刻,他淡淡地评价道:“也对,李丰不怕死,怕别的。”
顾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发现奉函公说得对,长庚真是什么时候都显得气定神闲的,于是忽然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个慢性子的?”
“我哪里是慢性子,分明急躁得要命。”长庚笑道,“这其实还是跟你学的,我发现义父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往往会假装自己很高兴,面上欢喜了,反过来也会让心里好过很多,所以我每次发现自己特别浮躁了,就自己稍微拖一拖,确实能跟着一起安静下来。唔,肝火太旺不利养生,容易……”
“……睡不好觉。”顾昀无奈地听他说了不止一遍,已经能顺口接上了,“你到底是有多在意睡觉这件事?还有我什么时候心里不痛快了强颜欢笑过?”
长庚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整队撤军。”顾昀有气无力道,“伤病号先行,过不了多长时间,西洋人就反应过来了,我们来场伏击。”
走了两步,顾昀觉得疲惫不堪,不由自主地想起长庚方才那套不知跟哪个庸医学来的歪理邪说,他便解下腰间酒壶喝了一口酒,将连将军的割风刃背在身后,打了个呼哨。
战马闻声小跑着奔到他面前,顾昀嘴里的呼哨声调一拐,吹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自编小调,从地上抓起一朵黄澄澄的小野花,翻身上马:“轻骑的弟兄们,上马跟我走!”
顾昀手中捏着野花,本想顺手将那花插在离他最近的长庚头上,不料手一抬就碰上了长庚的目光,长庚的目光竟然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那表情仿佛是“你往我头上盖个红盖头都行”。
顾大帅一哆嗦,愣是没敢下手,将那朵花插在了头大如斗的谭将军头盔上,深刻地阐释了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